附錄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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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若文學是人生的寫照,如若藝術和人生雖二猶一,則巴金的小說,不管他怎樣孩子似地熱拗,是要"被列入文學之林",成為後人了解今日激變中若幹形态的一種史料。

    巴金翼擴他的作品,純粹因為它們象征社會運動的意義:"我寫文章不過是消耗自己的青年的生命,浪費自己的活力。

    我的文學吸吮我的血液,我自己也知道,然而我卻不能夠禁止。

    社會現象像一根鞭子在驅使我,要我拿起筆。

    但是我那生活态度,那信仰,那性情使我不能甘心,我要掙紮。

    "(《将軍》序)在另一篇序内,他開門見山就道:"我是一個有了信仰的人。

    "(《滅亡》序)記住他是"一個有了信仰的人",我們更可以了解他的作品,教訓(不是道德的,卻是向上的),背景,和他不重視文學而鐘愛自己作品的原因。

     "我從來沒有膽量說我的文章寫得好,但是我對于自己的文章總不免有點偏愛,每次在一本書出版時,我總愛寫一些自己解釋的話。

    "(《萌芽》序)也正因為這裡完全基于他對于人生的态度,他的作品和他的人物充滿他的靈魂,而他的靈魂整個化入它們的存在。

    左拉對茅盾有重大的影響,對巴金有相當的影響;但是左拉,受了科學和福樓拜過多的暗示,比較趨重客觀的觀察,雖說他自己原該成為一個抒情的詩人(特别是《萌芽》的左拉)。

    巴金缺乏左拉客觀的方法,但是比左拉還要熱情。

    在這一點上,他又近似喬治·桑。

    喬治·桑把她女性的泛愛放進她的作品;她鐘愛她創造的人物;她是抒情的,理想的;她要救世,要人人分到她的心。

    巴金同樣把自己放進他的小說:他的情緒,他的愛憎,他的思想,他全部的精神生活。

    正如他所謂:"這本書裡所叙述的并沒有一件是我自己的事(雖然有許多事都是我見到過,聽說過的),然而橫貫全書的悲哀卻是我自己的悲哀。

    "(《滅亡》序)這種"橫貫全書的悲哀",是他自己的悲哀,但是悲哀,樂觀的喬漢·桑卻絕不承受。

    悲哀是現實的,屬于伊甸園外的人間。

    喬治·桑仿佛一個富翁,把她的幸福施舍給她的同類;巴金仿佛一個窮人,要為同類争來等量的幸福。

    他寫一個英雄,實際要寫無數的英雄;他的英雄炸死一個對方,其實是要炸死對方代表的全部制度。

    人力有限,所以悲哀不可避免;希望無窮,所以奮鬥必須繼續。

    悲哀不是絕望。

    巴金有的是悲哀,他的人物有的是悲哀,但是光明亮在他們的眼前,火把燃在他們的心底,他們從不絕望。

    他們和我們同樣是人,然而到了犧牲自己的時節,他們沒有一個會是弱者。

    不是弱者,他們卻那樣易于感動。

    感動到了極點,他們忘掉自己,不顧利害,搶先做那視死如歸的勇士。

    這群率真的志士,什麼也看到、想到,就是不為自己設想。

    但是他們禁不住生理的要求:他們得活着,活着完成人類的使命;他們得愛着,愛着滿足本能的沖動。

    活要有意義;愛要不妨害正義。

    此外統是多餘,虛僞,世俗。

    換句話,羁縛。

    從《霧》到《雨》,從《雨》到《電》,正是由皮而肉,由肉而核,一步一步剝進作者思想的中心。

    《霧》的對象是遲疑,《雨》的對象是矛盾,《電》的對象是行動。

     其實悲哀隻是熱情的另一面,我曾經用了好幾次《熱情"的字樣,如今我們不妨過細推敲一番。

    沒有東西可以阻止熱情,除非作者自己冷了下來,好比急流,除非源頭自己幹涸。

    中國克臘西克的理想是"不逾矩。

    "理智情感合而為一。

     這不是一樁容易事,這也不是巴金所要的東西。

    熱情使他本能地認識公道,使他本能地知所愛惡,使他本能地永生在青春的原野。

    他不要駕馭他的熱情;聰明絕頂,他順其勢而導之,或者熱情因其性而導之,随你怎樣說都成。

    他真正可以說:"我寫文章如同在生活。

    "(《雨》序)他生活在熱情裡面。

    熱情做成他叙述的流暢。

    你可以想象他行文的迅速。

    有的流暢是幾經雕琢的效果,有的是自然而然的氣勢。

    在這二者之間,巴金的文筆似乎屬于後者。

    他不用風格,熱情就是他的風格。

    好時節,你一口氣讀下去;壞時節,文章不等上口,便已滑了過去。

    這裡未嘗沒有毛病,你正要注目,卻已經卷進下文。

    茅看缺乏巴金行文的自然;他給字句裝了過多的物事,東一件,西一件,疙裡疙達的刺眼;這比巴金的文筆結實,然而疙裡疙達。

    這也就是為什麼我們今日的兩大小說家都不長于描寫。

    茅盾拙于措辭,因為他沿路随手撿拾;巴金卻是熱情不容他描寫,因為描寫的工作比較冷靜,而熱情不容巴金冷靜。

    失之東隅,收之桑輸,他用叙事抵補描寫的缺隐。

    在他《愛情的三部曲》裡面,《霧》之所以相形見绌,正因為這裡需要風景,而作者卻輕輕放過。

     《霧》的海濱和鄉村在期待如畫的顔色,但是作者缺乏同情和忍耐。

    陳真,一個殉道的志士,暗示作者的主張道:"在我,與其在鄉下過一年平靜安穩的日子,還不如在都市過一天活動的生活。

    " 熱情進而做成主要人物的性格。

    或者愛,或者憎,其間沒有妥協的可能。

    陳真告訴我們:"我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

    從小孩時代起我就有愛,就有恨了……我的恨和我的愛同樣深。

    "(《霧》)抱着這樣一顆炙熱的心,他們踯躇在十字街口,四周卻是鴉雀無聞的靜阒。

    吳仁民自訴道:"我永遠是孤獨的,熱情的。

    "(《雨》)唯其熱情,所以加倍孤獨;唯其孤獨,所以加倍熱情。

    聽見朋友誇揚别人,吳仁民不由慘笑上來;"這笑裡含着妒忌和孤寂。

    "把一切外在的成因撇掉,我們立即可以看出,革命具有這樣一個情緒的連鎖:熱情——寂寞——忿恨——破壞——毀滅——建設。

    這些青年幾乎全像"一座火山,從前沒有爆發,所以表面上似乎很平靜,現在要爆發了。

    "《雨》的前五章,用力襯托吳仁民熱情的無所栖止,最後結論是"一切都死了,隻有痛苦沒有死。

    痛苦包圍着他們,包圍着這個房間,包圍着全世界。

    "《電》裡面一個有力的人物是敏,他要炸死旅長,但是他非常鎮定。

    作者形容他下了決心道:"這個決心是不可改變的。

    在他,一切事情都已經安排好了。

    這不是理智在命令他,這是感情,這是經驗,這是環境。

    它們使他明白:和平的工作是沒有用的,别人不給他們長的時間。

    别人不給他們機會。

    " 旅長受了一點微傷。

    敏卻以身殉之。

    沒有人派他行刺;他破壞了全部進行的計劃。

    但是他們得原諒他:"你想想看,他經曆了那麼多的痛苦,眼看着許多人死,他是一個太多感情的人。

    激動毀了他。

    他随時都渴望着犧牲。

    " 熱情不是力量,但是經過心理的步驟,可以變成絕大的動力。

    最初這隻是一團氤氲,悶在跳蕩的心頭。

    吳仁民寶貴他的情感,革命者多半珍惜一己的情感,這最切身,也最真實。

    陳真死了(《雨》)第一章陳真的橫死,在我們是意外,在作者是諷喻,實際死者的影響追随全書,始終未曾間歇;我們處處感到他人格的高大。

    唯其如此,作者不能不開首就叫汽車和碾死一條狗一樣地碾死他:《雨》的主角是吳仁民,《電》的主角是李佩珠,所以作者把他化成一種空氣,做為二者精神的呼吸),吳仁民瘋了一樣解答他的悲痛道:"這不是他的問題,這是我的問題。

    " "我的問題。

    "——情感是他們永生的問題,是青春長綠的根苗。

    熱情不是力量,然而卻是一種狂呓,一種不能自制的下意識的要求。

    吳仁民喝醉了酒,在街上抓回朋友叫嚣道:"我的心跳得這麼厲害,我決不能夠閉上眼睛睡覺。

     你不知道一個人懷着這麼熱的心,關在墳墓一般的房間裡,躺在棺材一般冷的床上,翻來複去,聽見外面的汽車喇叭,好像聽見地獄裡的音樂一樣,那是多麼難受。

    這種折磨,你是不會懂的。

    我要的是活動,是熱,就是死也可以。

    我害怕冷靜。

    我不要冷靜……我的心慌得很。

    我一定要到人多的地方去。

    就是到大世界也行。

    就是碰到拉客的'野雞'我也不怕。

    至少那種使人興奮的氣味,那種使人陶醉的擁抱也會給我一點熱,給我一點力量。

    我的血要燃燒了。

    我的心要融化了。

    我會不感覺到自己的存在了。

     這赤裸裸的呓語充滿了真情。

    我們如今明白陳真的日記裡這樣一句話:"如果世界不毀滅,人類不滅亡,革命總會到來。

    "熱情不是一種力量,是一把火,燒了自己,燒了别人。

     它有所誅求,無從滿足,便淤成痛苦:"我們要寶受痛苦,痛苦就是我們的力量,痛苦就是我們的驕傲。

    "《電》裡的敏,因為痛苦,不惜破壞全盤計劃,求一快于人我俱亡。

    他從行動尋找解決。

    但是吳仁民,不僅熱情,還多情,還感傷。

    他有一個強烈的本能的要求:女人。

    對于他,熱情隻有熱情醫治。

     他從愛情尋找解決。

    我們不妨再聽一次吳仁民的呓語:"我的周圍永遠是黑暗。

    就沒有一個關心我、愛我的人……但是你來了。

    你從黑暗裡出現了……我又有了新的勇氣了……我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