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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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疑心她自己,不過大家還是一樣害怕。

    這房子陰氣太重,是早點搬出去,不必等過了七七,在廟裡做七也是一樣。

    " 今天提前請了公親來,每房隻有男人列席,女人隻有她一個,總算今天出頭露面了。

    她揿了揿發髻,她的臉不打前劉海她始終看不慣。

    規矩是一過三十歲就不能打前劉海。

    老了,她對自己說。

    穿孝不戴耳環,耳朵眼裡塞着根茶葉蒂,怕洞眼長滿了。

    眼皮上抹了點胭脂,像哭得紅紅的,襯得眼睛也更亮。

    一身白布衣裙,倒有種鄉下女人的俏麗。

    樓下客都到齊了,不過她還要等請才能夠下去。

    她牽了牽衣服,揭開蓋碗站着喝茶,可以覺得一道寬闊的熱流筆直喝下去,流得奇慢,渾身冰冷,一顆心在熱茶裡撲通撲通跳。

    大爺請二奶奶下去, 大廳裡三張紅木桌子拼成一張長桌子,大家圍着坐着,隻向她點點頭,半欠了欠身,隻有三爺與帳房先生站起來招呼了她一聲。

    他們留了個位子給她,與大爺三爺老朱先生同坐在下首,老朱先生面前紅簽藍布面帳簿堆得高高的。

    滿房間的湖色官紗熟羅長衫,泥金灑金扇面,隻有他們家三個是臃腫不合身的孝服,那粗布又不甚白,三個有了些日子的雪人,沾着泥與草屑,坐在一起都有點窘意,三個大号孤兒。

    三爺自從民國剪辮子,剪了頭發留得長長的,像女學生一樣,右耳朵底下兩寸長,倒正像哀毀逾恒,顧不得理發。

    她這些年都沒有正眼看過他一眼。

    他瘦多了,嘴部突出來,比較有男子氣。

    老太太臨死又找不到他,派人在堂子裡大找。

     九老太爺開口先解釋為什麼下葬前應當把這件事辦了。

     他行九是大排行,老太爺從前隻有他這一個值埽跟着哥哥,官也做得不小,也像在座的許多遺老,還留着辮子,折中地盤在瓜皮帽底下,免得引人注目。

    他生得瘦小,一張白淨的孩兒面,沒有一點胡子茬子,真看不出是五十多歲的人,偏着身子坐在太師椅上,就像是過年節小輩來磕頭,他不得已,坐在那?quot受頭"的一副神氣。

     老朱先生報帳,喃喃念着幾畝幾分幾厘,幾戶存折,幾箱銀器,幾箱瓷器,念得飛快,簡直叫人跟不上。

    他每次停下來和上邊說話,一定先把玳瑁邊眼鏡先摘下來。

    戴眼鏡是倚老賣老,沒有敬意。

    現在讀到三爺曆年支的款子,除了那兩次老太太拿出錢來替他還債不算,原來他支的錢算他借公帳上的,銀娣本來連這一點都不确定。

    看他若無其事,顯然早已預先知道,拿起茶碗來喝了一口,從下嘴唇上摘掉一片茶葉。

    今天是他總算帳的日子,他這些年都像是跟它賽跑一樣,來不及地花錢。

    現在這一天到底來了,一座山似的當前擋着路。

    她也在這裡,對面坐着。

    兩個人白布衣服相映着,有一種慘淡的光照在臉上,她不由得想起戲上白盔白甲,陣前相見。

    她竭力捺下臉上的微笑,但是她知道他不是不覺得。

    他們難道什麼都不給她留下?不會吧?老太太在的時候不見得知道?也難說。

    越到後來,她有許多事都甯可不知道,也許誰也不曉得到時候是個什麼情形。

    照理當然不能都給他拿去還債——他外面欠了那麼許多。

    不過大爺想必還是很費了番手腳。

    他自己當然不便說這話,長輩也都不肯叫人家兒子一文無着。

     他還剩下四千多塊,折田地給他。

    田地是中興的基本,萬一有個什麼,也有個退步。

     蕪湖最好的田歸他。

    她的在北邊。

    他母親的首飾照樣分給他做紀念,連金條金葉子都算在内。

     股票費事,二房沒有男人,少拿點股票,多分點房地産,省心。

     帳房讀得告一段落,後來才知道是完了。

    漸漸有人低聲談笑兩句,抹鼻煙打噴嚏,抖開扇子。

     她是硬着頭皮開口的,喉嚨也僵硬得不像自己。

    九老太爺,那我們太吃虧了。

     突然甯靜下來,女人的聲音更顯得又尖又薄,扁平得像剃刀。

    現在這種年頭,年年打仗,北邊的田收租難,房子也要在上海才值錢。

    是九老太爺說的。

    二房沒有男人。

    孩子又還小,将來的日子長着呢,孤兒寡婦,叫我們怎麼過?" 駭異的寂靜簡直刺耳,滋滋響着,像一支唱片唱完了還在磨下去。

    所有的眼睛都掉過去不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