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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帳房裡黑洞洞的,舊藤椅子都染成了油膩的深黃色,扶手上有個圓洞嵌着茶杯,男傭提着黑殼大水壺進來沖茶。

    三爺占着張躺椅,卻欠身向前,兩肘擱在膝蓋上,挽着手,一副誠懇的神氣,半真半假望着帳房微笑。

    好了好了,老朱先生,不要跟我為難了。

     他袍子上穿着梅花鹿皮面小背心,黑緞闊滾,一排橫鈕。

     扣着金核桃鈕子。

    現在年輕人興"滿天星",月亮門上打着短劉海,隻有一寸來長,直戳出來,正面隻看見許多小點,不看見一縷縷頭發,所以叫滿天星。

    他就連這樣打扮都不難看,頭剃得半秃,剃出的高額角上再加這麼一排刺。

    隻要時行,總不至于不順眼,時裝這東西就是這樣。

     老朱先生直搖頭,在藤椅上撅斷一小片藤子剔牙齒。

    "三爺這不是要我的好看?老太太說了,不先請過示誰也不許支。

    "你幫幫忙,幫幫忙,這回無論如何,下不為例。

    三爺,要是由我倒好了。

    你不會攤在别的項下,還用得着我教你?天地良心,我為了三爺擔了不少風險了,這回是實在沒法子騰挪。

    那你替我别處想想辦法。

    你自己是個闊人。

     那老頭子發急起來。

    "三爺這話哪兒來的?我一個窮光蛋,在你們家三十年,我哪來的錢?"誰知道你,也許你這些年不在家,你老婆替你賺錢。

    這三爺就是這樣!反正誰不知道你有錢,不用賴。

    我積下兩個棺材本,還不夠三爺填牙縫的。

    不管怎麼樣,你今天非得替我想辦法。

    拜托拜托。

    隻好還是去找那老西,得出這些錢吧?"好,你馬上就去。

    這些人都是山西的回回,這些老西真難說話。

    你今天找着他,就沒的可說,他非要他的三分頭。

    "不管他怎麼,要是今天拿不到錢我不要他的。

    三爺總是火燒眉毛一樣。

    快去。

    我在你這兒打個盹,昨天打了一晚上麻将。

    你不上樓去一趟?剛才說老太太找你。

    就說我已經走了。

    給老太太一捉到,今天出去不成了。

     但是他随即明白過來,他在這裡不便,老朱先生沒法開箱子,拿存折到錢莊去支錢。

    當然并沒有什麼山西回回,假托另一個人,講條件比較便當,讨債也比較容易。

    他年紀雖然輕,借錢是老手了。

    好好,我上去看看。

    你去你的,快點。

     他上樓來,三個女人在外間坐着剝杏仁。

    他咕噜了一聲"大嫂二嫂",拖着張椅子轉了個向,把袍子後身下擺一甩甩起來,騎着張椅子坐下來,立刻抓着杏仁一顆顆往嘴裡丢。

    你看他,是誰假傳聖旨?老太太不在睡中覺?就快醒了,三爺,你寫給我的洋字到底是什麼字?什麼字?還要裝佯,你罵人,給人家鞋上寫着馬蹄, 他忍不住噗哧一笑,她就罵:缺德!好好糟踏人家一雙鞋子。

    可不是,幸虧沒穿出去,叫人看見笑死了。

    去換鞋去了,穿在腳上?還笑!嗳,我的皮袍子呢?你先不要發脾氣,件衣裳又出去。

    "天冷了不換衣裳?我凍死了二嫂不心疼? 她笑着把三奶奶一推。

    "要我心疼?心疼的在這兒。

    "除非你跟二爺是這樣。

    我可沒替二爺扯謊,替他擔心事背着罪名。

    三爺你都不知道你少奶奶多賢惠。

     三奶奶把那碗杏仁挪到他夠不着的地方。

    "好了,留點給老太太舂杏仁茶。

    "這東西有什麼好吃,淡裡呱叽的,三奶奶也不管管他!"她管沒用,要二嫂管才服。

    三奶奶你聽聽!撥弄着三奶奶鈕扣上挂着的金三事兒,揣着捏着她纖瘦的肩膀,恨不得把她捏扁了。

     三奶奶受不了,站起來抽出肋下的手絹子擦擦手,也不望着三爺,說:"要開箱子趁老太太沒起來。

    要什麼皮袍子自己去揀。

    "她走了。

    叫你去呢。

     他不作聲,伸手把水仙花梗子上的紅紙圈移上移下,眼睛像水仙花盆裡的圓石頭,紫黑的,有螺旋形的花紋,浸在水裡,上面有點浮光。

    咦,我的指甲套呢?都是你打人打掉了。

    快拿來。

    咦,奇怪,怎麼見得是我拿的?快拿來還我。

    不還我真打了。

    還要打人?你還不還?二嫂唱個歌就還你。

    我哪會唱什麼歌?我聽見你唱的。

    不要瞎說。

    那天在陽台上一個人呱呱唧唧的不是你? 她紅了臉。

    "沒有的事。

    "快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