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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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雕出五百羅漢。

     她沒有回答。

    替我叫老鄭來。

    都下去吃飯了。

    我的佛珠呢?别掉了地下踩破了。

    又不是人人都是瞎子。

     一句話杵得他變了臉,好叫他安靜一會——她向來是這樣。

    他生了氣不睬人了,倒又不那麼讨厭了。

    她于是又走過來,跪在床上幫他找。

    念珠挂在裡床一隻小抽屜上。

    她探身過去拎起來,從下面托着,讓那串疙裡疙瘩的核子枕在黃絲穗子上,一點聲音都沒有。

    不在抽屜裡? 她用另一隻手開了兩隻抽屜。

    "沒有嘛。

    等傭人來。

    我是不爬在床底下找。

    "奇怪,剛才還在這兒。

    總在這間房裡,它又沒腿,跑不了。

     她走到五鬥櫥跟前,拿出一隻夾核桃的鉗子,在桌子旁邊坐下來,把念珠一隻一隻夾破了。

    吃什麼?你吃不吃核桃? 他不作聲。

    沒有椒鹽你不愛吃 淡黃褐色薄薄的殼上鑽滿了洞眼,一夾就破,發出輕微的爆炸聲。

    叫個老媽子上來,飯總要讓人吃的。

    天雷不打吃飯人。

     他不說話了。

    然後他忽然叫起來,喉嚨緊張而扁平,"老鄭!老鄭!老夏!"你怎麼了?脾氣一天比一天怪。

    好了,我去替你叫她們。

     她夾得手也酸了,正在想剩下的怎麼辦,還有這些碎片和粒屑。

    念珠穿在一根灰綠色的細絲繩子上,這根線編得非常結實。

    一拿起來,剩下的珠子在線上輕輕地滑下去,咯啦塔一響。

    她看見他吃了一驚,忍不住笑出聲來。

    她用手帕統統包起來,開門出去。

     過道裡沒有人。

    地方大,在昏黃的燈光下有一種監視的氣氛,所有的房門都半開着,擦得铮亮的樓梯在她背後。

    她開了門闩,推開一扇玻璃門,陽台上漆黑,她也沒開燈。

    冷得一下子透不過氣來。

    有兩扇窗子裡漏出點燈光,她回頭看了看,怕有人看見,随即快步穿過廊上,那古老的地闆有兩塊吱吱響着。

    到了形的陽台上突出的部分,鋪着煤屑,踩着也有點聲響。

    花瓶式的水門汀欄杆,每根柱子頂着個圓球,黑色的剪影像個和尚頭,晚上看着吓人一跳。

    她走到欄杆角上,俯身把手帕裡的東西小心地倒在水管子裡。

     下面是紅磚彎門,站在洋式雕花大柱子上,通向大門。

    大門口燈光雪亮,寂靜得奇怪。

    那條瀝青路在這裡轉彎,作半圓形。

    路邊的冬青樹每一片葉子都照得清清楚楚,一簇簇像淺色繡球花一樣。

    在這裡反而聽不見人聲與唱京戲的聲音,隻偶然聽見劃拳的大聲喊。

    但是她盡管冷得受不住,老站着不走。

    仿佛門房那邊有點人聲。

    要是快散了,她要等着看他們出來。

     第一輛馬車蹄聲得得,沿着花園的煤屑路趕過來,又有許多包車擠上來。

    客人們謙讓着出來,老頭子扶着虬曲的天然杖,戴着皮裡子大紅風帽,小旦用湖色大手帕捂着嘴笑,臉上紅紅白白,袍子上穿着大鑲大滾的小黑坎肩。

    三爺的聲音在說話,他站在階前,看不見。

    她緊貼在欄杆上,粗糙的水門汀沙沙地刮着緞面襖子。

     客都走了。

    阿福呢?我出去。

     啪啪的腳步聲跑開了,一個遞一個喊着阿福。

    三爺,這時候坐包車太冷,還是坐馬車,也快些。

    快——?套馬就得半天工夫。

    好吧,叫他們快點。

     又有人跑着傳出去。

    階上寂靜了下來。

    是不是進去了在裡邊等着?不過沒聽見門響。

     她低聲唱起《十二月花名》來。

    他要是聽見她唱過,一定就是這個,她就會這一支。

    西北風堵着嘴,還要唱真不容易,但是那風把每一個音符在口邊搶了去,倒給了她一點勇氣,可以不負責。

    她唱得高了些。

    每一個月開什麼花,做什麼事,過年,采茶,養蠶,看龍船,不管忙什麼,那女孩子夜夜等着情人。

    燈芯上結了燈花,他今天一定來。

    一雙鞋丢在地下蔔卦,他不會來。

    那呢喃的小調子一個字一扭,老是無可奈何地又回到這個人身上。

    借着黑暗蓋着臉,加上單調重複,不大覺得,她可以唱出有些句子,什麼整夜咬着棉被,留下牙齒印子,恨那人不來。

    她被自己的喉嚨迷住了,蜷曲的身體漸漸伸展開來,一條大蛇,在上下四周的黑暗裡遊着,去遠了。

     她沒聽見三爺對傭人說:"這個天還有人賣唱。

    吃白面的出來讨錢。

    " 她唱到六月裡荷花,洗了澡穿着大紅肚兜,他坐馬車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