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關燈
點也不知道。

    年數多了,空白越來越大,大家漸漸對他有幾分敬意。

    在他們這圈子裡現在有一種默契,任何人能靠自己混口飯吃,哪怕男盜女娼,隻要他不倒過來又靠上家裡或是親戚,大家都暗暗佩服。

    說是現在從來不出去。

    樓都不下。

     她記得他曾經笑着對她說:"老了,不受歡迎了。

    "其實那時候還不到四十歲,不過沒有錢了,當然沒有從前出風頭。

     他這人就是還知趣。

    他熱鬧慣了的人,難道年紀大了兩歲,就不怕冷清了?他一輩子除此以外,根本沒有别的生活。

     人家說他不冷清,有人陪着,而且左擁右抱,兩個都是他自己揀的。

    他愛的是海——兩瓢不新鮮的海水,能到哪裡?他不過是鑽到一個角落裡,盡可能使自己舒服點,想法子有點掩蔽,不讓别人窺視,好有個安靜的下場。

    這一點倒跟她差不多。

    她近年來借着有病,也更銷聲匿迹,隻求這些人不講起她。

    他那邊的寂靜仿佛是個回聲。

    沒有人知道他們的事。

    年數隔得越久,那點事迹也跟着增加。

    她對他有一種奇特的了解,像夫妻間的,像有些妻子對丈夫的事一點也不知道,仍舊能夠懂得他。

    他至少這點硬氣,不靠親威,家裡給娶的女人他不要了,照自己的方式活着。

    他是最受不了寂寞的人,虧他這些年悶在家裡,倒還是那樣,她有時候就覺得自己變了個人——窮極無聊倒也沒來找她。

    這些年不見,也甚至于想着可以借兩個錢。

    他知道沒用。

    他就是還識相。

     她看着他跟她差不多情形,也許是帶着一廂情願的成份。

     但是事實是處境與她相仿的人越來越多。

    自從日本人進入租界,凡是生活沒有問題的人都坐在家裡不出去做事,韬光養晦。

    所以不光是她的親戚們,所有潔身自好的市民都成了像她那樣,在家裡守節。

    現在她可以名正言順地節省起來,大家都省。

    她叫冬梅自己做煤球,蹲在後天井裡和泥,格子布罩袍後襟高高撩起,搭在一方大屁股上,用一把湯匙捏弄着煤屑,她做得比傭人圓。

     不過她還是不會過日子,銀娣火起來自己下廚房,教女傭炒菜,省油,用一隻毛筆蘸着油在鍋裡劃幾道。

    玉熹吃不慣,要另外添小鍋菜,她也怕傳出去又是個話柄,不久就又推病不管了。

    家裡外表也仍舊維持從前的規模,除了辭掉廚子,改用女傭做飯,現在許多人家都這樣。

    不像蔔家現在就是蔔二奶奶自己下竈。

    蔔家人多,一向鬧窮,老太爺老太太都還在。

    嬌滴滴的蔔二奶奶,老愛吃吃笑着,從前跟她們妯娌們一見面就大家取笑的,現在總是上菜上了一半的時候進來,熱得臉紅紅的,剪短了的頭發濕粘粘的,掠在耳朵背後,穿着件線呢夾袍子,像個小母雞,站在一邊,仿佛事不關己,希望不引起注意。

    人家讓她上桌,稱贊今天菜好,她隻幫着夾菜,喃喃地說聲:"哦,蝦球還可以吧?這兩天蝦仁買不到。

    "蔔二奶奶真有本事,會做全桌酒席,炒雞蛋炒得又勻又碎,魚鱗似的,筷子都搛不起來。

    " 在淪陷的上海,每家都要出一個人當自警團。

    家裡沒有男傭人的,都是花錢論鐘頭雇人。

    他們是蔔二爺自己去站崗。

     玉熹親眼看見,回來告訴她,蔔二表叔瘦高個子,戴着黑邊大眼鏡,扛着肩膀,揚着臉似笑非笑的,帶着諷刺的神氣,肩上套着根繩子,斜吊着根警棍,拖在袍襟上。

    他們人多,少出來見人。

     現在一提起她家總是說:"他們現在還是那冬姑娘?"憎惡地皺着眉笑着,扮個鬼臉。

    "就是她一個?也沒有再娶?…… 幾個孩子了?" 她沒給兒子娶填房,比逼死媳婦更叫人批評。

    虐待媳婦是常事,年紀輕輕死了老婆不續弦,倒沒聽說過。

     她聽見了又生氣,這些人反正總有的說,他們的語氣與臉上的神氣她都知道得太清楚了,隻要有句話吹到她耳朵裡,馬上從頭到尾如在目前。

    她就是這點不載福,不會像别的老太太們裝聾作啞,她自己承認。

     有許多親戚都不來往了。

    有人問起:"二太太還是那樣?" 還是一提起來就笑。

    &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