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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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來往于此,夜則宿焉。

    當不令爾孤寂也。

    ”予遂允諾。

    須臾,盡室入教堂,視為樂土矣。

     予一身踯躅,收拾雜器皿,置于椟柙,又閉各室門下鍵焉。

    覓欄沖要處,移坐以俟變,因思今日岑寂凄慘之境,為生平第一次。

    自夏初再來此間,未嘗片刻與主婦及愛珠相離。

    婿亦待予至優,未嘗以勞力事相責,常謂予守孀有節,忠實不欺,人品為傭婦中所難得者。

    予雖不敢當其言,然自問不可謂非一知己。

    曾幾何時,忽遭禍變,主人等之吉兇未蔔,予亦獨守此危險之地。

    設驕兵悍卒橫來肆擾,豈得苟全生命。

    予一時感激知己之恩,貿然擔任此事,不啻甘投羅網。

    其何可言,思之不覺深悔孟浪一諾。

    且即使無害,而此間屋宇深邃,悄然一身,抑郁誰語,得無鬼魅逼人之懼。

    彼樓下甬道間,常聞有鬼怪影響。

    平日暮夜不敢獨行,今若需往爨室取食物,必經此道,奈何?思之又不覺毛戴神悚。

    既而又轉念婿曾言不時來探望,且夜宿愛珠房中,則當不患膽怯。

    久之,日垂垂暮,斜陽映檐角,與夾竹桃之顔色相鬥。

    小蝶栩栩其旁,若不知人世事之悲恐者。

    嗟乎!此時非愛珠及主婦浴罷閑坐時耶。

    有時婿亦袒胸揮扇,自适其适,談書中故事以為笑樂。

    今日倉皇走入教堂,聞避難者擁塞不堪,庭院幾無隙地,安得享居家之樂?然則人事靡常,禍福倏變,天苟佑我,自當出險,何必深悲。

    顧見一藤榻清潔,體倦欲卧,因自語曰:“今日忝為留守,主人偃卧之福,盡予飽享矣。

    ”頹然自适,不覺朦胧。

     忽足音跫然,予以為主人至,亟起迎之。

    及谛視,乃楊升也。

    升本婿家仆人子,故從婿家姓。

    曾随婿兄周曆宦場,年二十餘,稱狡黠。

    王福則宗敏官山東時所錄之健仆,蠢戆無所能,然性頗忠直。

    此次宗敏遠去,王福獨留,殆非所眷耳。

    時楊升問:“潘媽,有食物乎?”予忽為其一語喚醒。

    蓋予自晨至暮未果腹,因思潮起落,若已忘饑。

    至此忽覺枵然,頓憶主婦囑餘往爨室左隅任意取食,謂廚中藏面包,筐中有熱飯,盡夠三日糧也。

    蓋庖人已不知所之,而主婦等固未持糧以往。

    楊升且歸取食物,将赍以饷教堂中人,故走予。

    予乃告以留物處,且偕往取焉。

    升敫然曰:“子不畏鬼耶?”予雖股栗,然念升乘人之危,情已可惡,若露畏色,必為所輕視。

    因正色曰:“此非戲語之時。

    事勢危急若此,主人蒙難,吾等生死未蔔,何暇喋喋為?”楊升默然而止。

    予知其或銜恨,然不能顧也。

    既取食物與升,予亦略取熟飯,沸水瀹之。

    以予蘇人,不慣食面包耳。

    食竟,複出,則婿已歸。

    餘迎慰之曰:“女主俱無恙耶?”曰:“幸無恙。

    然堂中無坐處,亦憊甚矣。

    願不敢越雷池一步,因門外恒見有婦女被辱也。

    此間有侉兵入探乎?”予曰:“無之。

    ”婿頗以為奇,若出意外者。

    予詢今日罕聞槍炮聲,何也?婿曰:“軍已入城,無與敵者,何槍炮為?其有時聞槍聲者,則劫掠之為也。

    此間尚非彼所注意,故爾寂寂,然某某數家已經嘗試矣。

    ” 予為吐舌,因問早間姑爺墜車耶。

    婿曰:“奚翅墜車。

    予昨宿校中,與校長謀保全校事。

    豈知破曉,即有兵持令箭來,拘校長去。

    予正遣人探問吉兇,忽兵一隊擁入,欲據校場為休息地。

    驅校中人出,略與辯,辄曰:‘我等平亂有大功,不應讓此區區耶?’予出與理論,為所推仆者至再。

    每仆則嘩然笑,予憤甚,然知不可争,乃出校雇車,将往覓校長。

    甫出門,途人紛紛呼詢。

    略一詢,皆言被劫無所歸,予知官軍必沿舊例縱掠三日,封刀安民之說。

    決計歸視母妻,安頓後再往。

    因囑車夫改向,甫過夫子廟,有兵紛紛争車。

    餘車方過,一兵叱予下。

    予略诘問,兵肆然ㄏ予衣,仆道旁,自躍上車,鞭車夫東去。

    予遂狼狽抵家。

    午後,予私往校窺之,侉兵守門,不容人入矣。

    予逡巡由小徑返時聞槍聲如爆竹,不知何處巷戰,抑系搶掠。

    忽遇一友人,互相問訊,渠固設肆于市者,言一切貨物,俱入亂兵之手。

    來時驅人外出,不許攜寸缣尺楮。

    肆中幸無婦女,否則不堪設想矣。

     比鄰有夫妻店(俗以夫婦同理店事者為夫妻店),勤儉敦笃,伉俪未嘗失和,頗善居積,知者無不欽慕。

    今午為丘八公(俗隐兵字)闌入,驅其夫出,夫不肯,縛而擲之道旁。

    一兵擁其婦登樓,夫嘩泣不已。

    兵怒,發彈洞其胸,婦之究竟不知也。

    吾亦将歸視眷屬,覓一善地避兇鋒。

    最可恨者,城門守兵,許入不許出。

    而滬甯火車早停駛,吾輩生路已絕,有送死此雞籠(俗以喻城垣)中耳。

    今又有警信,設統軍上将,行修憾于南京人,非洗城不可。

    果爾則吾輩血肉,不久必供刀俎。

    奔避亦何益,不如及早自裁也。

    語訖甚悲,予急與之作别,将返教堂中視母妻。

    途中,思友言亦未必可信。

    官軍何至于此?且此時代人道主義已發達,洗城何事,尚敢輕于嘗試,顧又思淫掠已若此,亦複何事不可為。

    則陳見殊未足恃,輾轉私念,胸如辘轳。

    既至教堂,則門前階下皆婦女,擁立殆遍。

    予既排闼欲入,門者亟止之曰:‘男子自重,幸勿鹵莽。

    ’予告以欲見母妻,彼謂‘母妻在此者盡多,若人人入探,萬不能容。

    ’予又告以與主教某相稔,彼謂‘主教再四囑勿納男子’。

    生張熟魏,所勿辨也。

    語時,群婦又簇擁而前,門前幾無插足地。

    門者揮手令讓,予不得已,怏怏而歸第,不知予母等無恙否也。

    又予一日未食,母等雖藏餅餌,不知能充饑否?”言畢,噓喘短促,流淚不已。

     予(此傭婦自稱)劇憐主人以文秀之少年,遭此慘禍,但不知擇一何辭以相慰藉,相對移時。

    予頓憶婿尚未食,欲趨爨室治膳。

    亟問婿曰:“面乎?飯乎?”婿颦蹙曰:“予殊未能下咽,任汝為之可也。

    ”予知婿平日喜面包,乃往廚下火,取面包略烘,又沸水溫雞蛋數枚。

    持碗以進,婿始飽飧。

    未幾,張妪歸,言楊升取食物不能入,故予自歸取之。

    婿言如此隔絕亦非計,不如仍囑母等暫歸。

    張妪搖首曰:“否否。

    主教言出必罹禍,彼驕兵正肆無禮也。

    ”婿長歎不言。

    是夜,予倦極,然時聞噪聲,終不敢酣睡。

    約雞鳴時,王福入白婿,喁喁片晌,不知作何語。

    蓋婿不呼予,不便突入卧室也。

    有頃,聞銀餅有聲,意囑其購物,亦不之疑。

    及曉,忽嘩聲直入内室,雜以王福慰勞聲。

    予辨其人皆北音,知不佳,急拉婿匿甬道後積薪中。

    聞翻檢箱箧逾時,語聲寂然,始出觇之,則室中箱箧器皿,已減損什之四五,而未盡去也。

    王福言兵入者有二人同鄉,力為主人緩頰,始稍留餘地。

    語訖,揚揚有得色,婿好語謝之。

    餘甚怪王福為人,平時頗忠懇,胡一旦驕泰也。

    須臾,楊升入私語主人,王福實私通外兵,朋比分肥。

    不絕之,恐引狼入室。

    婿患二人傾軋,乃兩釋之,囑升力勸,王福互相保全,勿攻讦。

    升雖唯唯,予察其貌,殊含羞憤。

    蓋陰險之徒,深懲其說之不行也。

    讵知日方亭午,予所料即不幸而中耶。

     先是十鐘時,張媽尚不歸取食。

    婿情急,遣予往探之。

    甫出門,遊兵三五,彳亍而來。

    予膽怯,急避入鄰家,意伺其過而後行也。

    不謂此三五惡魔,正觊定東鄰之處子。

    轉瞬之頃,狂躍而入,誤以予為屋主人,逼予獻金帛及姑娘。

    予對以偶因畏日光,庇此檐下,絕非此中人也。

    一兵大聲曰:“然則爾不許遽去,若不得姑娘,有爾亦慰情聊勝無也。

    ”予遂為所禁于院中花壇下,旋聞室中果有婦女啼哭聲、哀求聲,慘徹心肺。

    憶予在鄉間,聞人講目蓮僧遊地獄故事,其苦趣惡态,殆不過如此。

    又念人同此心,當與禽獸有别,奈何男子之兇惡,一至于此。

    且男子中溫文爾雅如楊婿,甯非同是一人,乃至彼兵士,即殘酷無人道若此。

    天胡為必生此等惡人,以禍我輩良善婦女,殆果所謂劫數難逃耶。

    予時正跌坐石上,作種種幻想,忽一兵攜皮夾出,一手持女履一,且嗅且語曰:“得此亦複足樂。

    ”予視之,怖甚。

    蓋其醜惡絕類野獸,汗珠浸淫,發辮搖曳。

    雖予常見之餅師賣菜傭,斷無如此穢劣也。

    予嘗往劇園觀演張飛周倉,以及醜鬼楊凡鐵公雞、海蘭察等。

    其貌亦甚可怖,然知其喬扮則心中轉視為好弄,不謂今日乃真見之。

    可憐鄰女娟好雛年,其母亦僅徐娘,将何以堪此蹂躏,思之骨寒齒戰,正欲設法一觇,乃紛紛者各挾箱箧走出。

    予僞扶創作呻吟聲,不敢仰視。

    一兵指予曰:“老貨,不需汝矣。

    ”其語絕穢,予羞不欲聞。

    俟其去遠,入室一窺,噫嘻!予何為好事,幾能入而不能出。

    蓋腦暈目眩,足軟且仆,此身如已不在人間世矣。

    悲夫!室中何所見,血泊中一妙齡女子,瑩肌裸然,腥紅狼籍與之相映,雖至殘酷之惡魔必掩目不忍谛視。

    而彼徐娘者,一帛懸梁,裂目吐舌其旁,猶褫衣未蔽體也。

    予本欲狂奔而去,乃覺足絆于千鈞之鐵,寸步不可移。

    嗚呼!予事後言之,終不禁驚悸淚下也。

    斯時予無奈何,為之虛掩外戶而出,蹒跚至教堂門左。

    果見婦女成群,或坐或立,彼十惡之遊兵,遙望而不敢入。

    予歎鄰女咫尺,胡不來是,而在家待死?又念外人勢力若此,誠不如早奉大英、大法、大德國之皇帝為愈矣。

    何為光複?何為中華民國?何為共和?彼等争權奪利,所苦者我輩婦女耳。

    且吾聞外國最重婦女,倘立外國君主,則婦女之名節可保,此等惡魔必不敢若是橫行。

    此時予不覺忿火中燒,念慮橫決,不知中國為何物,想見予面者必能辨予面之頓赤也。

    無何,由門入院,不見婿母主婦等。

    且人頭攢簇,未由别認,久之忽睹小婢及張媽往來人叢中。

    予遂大聲疾呼:“張媽。

    ”乃拉予過一小院,則婿母等列坐一長椅,不似庭中婦女之露立。

    此室中婦女約百人,想皆系貴家,受特别優待者。

    予乃以食物進,主婦見予往甚歡,俱起立問室中現狀。

    予一一告之,愛珠且握予手,若禮上賓者。

    予驟當此寵遇,不覺顔汗,豈患難中遂不拘主仆名分耶?然愛姑娘本一最婉笃之女子,待人無發疾厲色。

    予深感之,特今日尤謙恭耳。

    婿母亦命予暫坐,予雖不敢坐,亦不欲拂其意,斜倚椅作半坐狀。

    與彼等論室中事,及婿所口述。

    彼等且啖且聽,殊有滋味。

    久之,始辭歸。

    主婦謂:“有婿在室,子何為急急,待晚時始歸可耳。

    ”噫!豈知斯亦鑄錯之一端乎。

    須臾,聞他婦女言,今日下午,遊兵已略有約束。

    蓋某上将前隊已下令箭,飛騎入城傳告,不許淫掠也。

     但聞城南騷擾如故,吾輩此時尚不宜出。

    婿母等聞之,遂命予以此轉告婿,倘明日确有禁掠舉,速運來迎吾等歸也。

    子領命而出,捷步至家,幸未遇一兵,私喜他婦女之言果驗。

    及門,不覺大驚,乃王福與楊升争嚷,洶洶欲揮拳。

    餘急詢何事,王福正期期難說,而楊升謂彼引同鄉兵來,又掠物去矣。

    語未畢,王福攘臂争辯,顧彼操山左音,予本不能解,且詞意愈急,則愈難清朗。

    狀又猛惡,萬不及楊升之圓熟便佞。

    予遂舍王福而聽楊升,楊升乃曆述兵來肆虐,主人忿忿往訴兵官事。

    予問現主人歸未,答以未歸。

    王福則大言已歸,楊升又憤與争。

    予聞二人語,絕不相符,駭甚。

    勸王福勿躁怒,慎守門戶,乃喚楊升入内室。

    是時予幾欲以主婦資格,代訊鞫訴訟之權。

    然諸君試設身處地思之,終不免有此一舉也。

    楊升随予入内,頗露愧色。

    惜予方挾偏見,未能察及,升娓娓與予言福如何複引兵入室,如昨日事;主人如何不允,憤而外出,将訴諸長官;兵士如何追擊;王福又如何搶步與兵耳語;兵士如何複入,鹵掠一空;福與偕去,移時始歸,而主人久不返。

    予乃(楊升語氣)覓一友在長官署充役者探消息,則主人絕未詣長官署,至今未蔔蹤迹。

    予聞升語,大驚呼曰:“主人殆矣。

    ”疾趨出問王福曰:“子言主人已歸,今果安在?”福口講指畫,言主人将牽楊升訴之官。

    既而有友人來緩頰,始複歸,猶呼楊升入内诘責。

    忽有兵士數人來,絕非予(王福自稱)所識者。

    予正欲随入窺觇,一兵士出手槍拟予。

    予少卻,廳事後槍聲頓起,凡數響,又久之,兵士始去。

    楊升忽雲‘主人無蹤’,且私語我雲。

    少頃,潘媽來,子但雲主人未歸。

    吾自當以酒食酬恩也。

    ” 予雅不願聞此等語,故緻争執。

    予聞王福言,與楊升絕異,且似楊升于此案大有疑窦,不覺木立。

    移時,既而思事情重大,非禀主人不能決。

    乃囑楊升毋令王福遁,自往教堂訴婿母主婦等。

    愛珠聞之大駭,心急欲歸。

    主教或阻以暫緩,不聽,婿母等令予翼愛珠。

    幸未逢遊兵,抵家,則楊升迎謂曰:“王福已遁矣。

    ”主婦愀然曰:“情虛畏罪,若然,則婿為王福所害無疑。

    ”顧婿終無蹤影,于是令楊升四出覓之。

    是晚楊升王福俱不歸,遊兵一夕數驚,幸未逼入内室。

    然主婦愛珠等憂慮悲感,心膽碎矣。

    竟夕,無人能熟睡者。

    及晨,小婢啟後戶掃除,陡作驚呼而入雲:“見一屍橫卧草間,流血縱橫可怖。

    ”予聞聲亟先往,不覺号啕曰:“果吾姑爺也,乃在此。

    ”婿母主婦愛珠等俱大恸,愛珠尤哀動行路。

    忽一遊兵繞道來視,蓋後戶外一荒原,向無行人,遊兵聞哭聲覓得也,突插語曰:“人已死矣,哭之何益?不如從吾行樂去。

    ”予大驚幾仆,獨愛珠仍掩面痛哭,若罔聞知。

    兵見荏弱可欺,舉手将用武。

    愛珠陡拾地上石擲其面,傷眼鼻,血出,痛極,據地而伏,手槍落足旁,愛珠鹘起奪之,力撥其機,砰然有聲,兵斃矣。

    楊升于于自外來,鼓掌呼曰:“主婦能殺賊大佳。

    ”予覺其神色頓異,婿母因問昨宵子何往,升昂然曰:“大主公召予往都督府耳。

    上将來,當暫居此間蔣氏第。

    予從大主公先為掃除,忙碌無片刻閑。

    ”語未畢,婿母亟問曰:“大主公安在?”升曰:“昨方至城中,本拟即歸,奉上将命不得閑,先遣予一探耳。

    不意二主公若此,予當速往報,或即來料理也。

    ”婿母急曰:“王福安往?”升曰:“亦在彼”,且語且去。

    主婦聞之,謂婿母曰:“大主公來,必能為弟伸雪,不難一究罪人也。

    ”婿母唯唯,愛珠仍哭不已。

    頃之,宗敏果至。

    婿母急慰問,欲得不告而去及眷屬安往之實情。

    宗敏搖手曰:“此非其地,盍即返密室。

    ”婿母遂入。

    予牽主婦衣,願往探聽,主婦颔之,予遂悄然入。

    聞宗敏傲然語母曰:“始,吾從革軍都督,以為其不日成事,緻富貴也,不意事事掣肘,且兵單饷绌,敗象已見。

    吾知不足恃,然稍露底蘊,必遭波累。

    故不敢告人,又恐官軍既來,指名搜索,則禍且夷族。

    計不如先自輸誠,必可得上賞。

    然自賊中,往官軍将不遽信。

    故私挈妻子去以為之質,吾計果行,上将頗信任,行且以某官畀我,倉卒不敢歸。

    母當諒我,不日報養奉甘旨,為壽母增光也。

    ” 母有喜色,若忘次子之慘死者,瑣瑣良久,始曰:“然。

    則克民冤當雪否?”宗敏掉首,作冷峭之笑聲,夷然語曰:“死于兵亂,何冤之雲?且官軍有功,小小取物,亦循例,事值得爾許張皇。

    吾方受恩于上将,而訟其麾下殺人淫擄,甯非自絕其吭。

    吾弟昧昧,不思安分,辄與亂黨通聲氣,死不足惜,速令掩埋。

    毋令上将偵悉,緻累家族,且妨吾前程也。

    ”母似首肯,予聞之,身如堕冰雪中,覺一縷寒氣,自踵達頂。

    血輪皆凝凍,脈之搏躍幾絕。

    亟返身視主婦,則仆屏後矣。

    強扶之起,時宗敏已出室。

    愛珠突入,跽姑舉兄公間而哀之曰:“夫死不明,兄公來,毋蹤奸人得志。

    ”宗敏僞作悲泣狀。

    而答曰:“弟死誠慘,然死于亂兵,将安所訴而理之?”愛珠曰:“不然。

    楊升及王福與知之,但鞫二人,冤自可雪也。

    ”宗敏曰:“彼等方在都督府給役,有閑當徐問之。

    設有弊,自不使漏網可耳。

    ”愛珠大哭曰:“兄公語緩若此,吾複何望?”語已頓首再四,求必縛二人送執法處。

    宗敏曰:“若是,迫我就死地耳。

    二人不足惜,吾将何以對官軍?”愛珠知宗敏官迷,不可理喻,奮然起曰:“然則官者自官,死者自死耳。

    複何說?”宗敏怫然,甫旋踵,砰聲起于腦後,愛珠舉手槍自擊死矣。

     衆争前奪之不及,予此時極欲勸愛珠勿爾,不知足何故不能移,口又何故不能啟也。

    生平所見之慘劇,此實為最。

    雖昨日睹鄰女橫陳,尚無此傷心怵目。

    哀哉!主婦躍起,亦欲以頭搶壁。

    予乃與婿母及張媽用力抱持之,得不緻變。

    予因取椅令主婦坐。

    急命小婢呼庖人至,令與健男子負婿屍入室,與愛珠并陳。

    主婦仍哭搶不已,予私謂之曰:“主婦奈何,無計不稍忍,冤誰雪乎?”主婦聞此語,似以為然。

    乃從容與婿母商市,斂雙屍,草草含衤遂。

    計婿結衤離至此,适半年而已。

    是日,已為官軍入城後之第七日。

    主婦謂予曰:“倘欲雪冤,計将安出?”予曰:“此時上将入居行轅,劫掠已止。

    聞有檄文告谕:凡兵騷擾者,苟發覺,殺無赦。

    是秩序已複,法律已伸也。

    彼宗敏官迷,天良已滅。

    故坐視骨肉之死而不一呼籲,知己之富貴而已,他何所問。

    今愛珠被逼而死,仇隙已成,萬無倚彼雪冤理。

    無已,吾侪試為之乎?”主婦首肯。

    越日,不辭婿母而出。

    緣途問訊,得蔣氏第,果見兵衛森嚴,都督之行轅在焉。

     予教之曰:“吾輩來,仗一腔義憤,幸勿逡巡也。

    ”主婦膽果壯,氣益勇,直踵轅下呼冤。

    衛兵環詢何事,告以故,乃引入旁室,令少待。

    須臾,一官仍戴翎頂,長袍短褂,腰間懸刀。

    從者四五人,簇擁坐一小廳事中央。

    呼主婦及予入,詢姓名訖,又概縷詢颠末。

    語至宗敏,官如有所驚,若曰:“此楊參謀也,奈何不安頓訖事,令婦女奔走?”旋婉谕曰:“爾主仆姑退,吾當請楊參謀來一詢之。

    ”予乃與主婦出,不願返楊室,踯躅行轅附近,顧兵卒雜沓,嘩笑無常。

    主婦年雖逾四旬,而風貌猶存,不堪侮辱。

    幸導予等出之,兵士尚誠懇,謂爾等在此不方便,不如暫歸。

    予乃告以不歸之故。

    兵曰:“若然,則亦可覓一栖身處,勿暴露也。

    ”予乃引主婦覓鄰右一室,僞為避難将歸吳下者。

    始知甯滬火車尚未開駛,須遲三五日。

    主婦謂予曰:“此時無火車亦佳,正可探聽行轅消息也。

    ”逆旅主人亦一老媪,子外出未歸。

    婦遁鄉間母家,僅小僮應門,外有店夥而已。

    予每晨飧竟,則往行轅探詢,迄無确耗,勢成爛案矣。

    至第五日,見前導引之兵士候于門,招手曰:“爾二婦速入,官長有以谕爾。

    ”予喜甚,急返告主婦,投袂赴之。

    拽辮垂刀之官又出,如前日狀。

    拈髭半晌,作北語對予曰:“此事已隔多日,勢難确查。

    楊參謀言,兩侍者已攆去,不知所之,一時末由緝獲。

    俟軍事稍定,必當為骨肉伸雪也。

    據此則爾等婦女,無煩跋涉,如不願複居楊氏,可盡自由返蘇。

    本官因楊參謀盛意,格外體恤,贈爾等三十金。

    幸即日離此,勿再哓渎。

    ”主婦聞言,勃然色變,大有辭赆之意。

    予乃從容進曰:“敝主婦傷婿痛女,故不憚奔走,力求伸冤。

    今楊參謀既能關懷若此,他日自當水落石出,敢不遵斷?”官視予而笑曰:“子一傭婦,乃無異女蘇秦。

    好好回鄉,慎勿唆訟。

    ”予聞此不覺羞恧,蓋生平未嘗見官長。

    此行實為慘狀所激而成,聞“唆訟”二字,一似予身頓為刁悍潑辣之婦女。

    予素以謹慎老成自命,且一嫠婦,何堪此惡名詞也。

     然實無可置辯,遂代主婦受金,唯唯而退。

    予意蓋謂主婦行李盡失,又不願再返楊氏,則返蘇有備,略置行裝,得此亦不無小補也。

    嗟乎!豈知匹婦懷金,頓成禍水耶?予之領取三十金出轅也,有兵士目之,予不之覺。

    正貪與主婦辨論,未嘗一顧,不知兵士乃尾行及門矣。

    主婦又命予購物數事,明晨即出城。

    予忽厭倦,且時已傍晚,恐彷徨間昏暮前途,大有可慮。

    城中電燈俱損壞未修,行者往往遭人襲擊。

    主婦亦以夜出不宜,議遂中止。

    晚餐甫罷,主婦憶女感痛,咽泣移時,餘竭力勸慰。

    将就寝矣,忽聞叩門聲,甚厲。

    居停媪隔闆壁而嘻曰:“今殆矣,何酷似前夜之聲耶?此必侉兵也。

    ”主婦驚顫謂予曰:“十四日流離辛苦,終不免于一死乎?”予搖手曰:“勿聲,看渠作何狀。

    ”須臾,聲益急,貧家屋不堅牢,白闆支撐,有何抵抗力,況又曾經擊破而修葺者。

    兵士見無人應門,怒舉械一擊,如摧枯拉朽,排闼入矣。

     聲言:“予奉命查緝。

    汝家容留外客,得母女叛黨。

    ”時予榻前燈已吹滅,兵士持照夜燈毀門入。

    呼予起,厲聲诘問姓名裡居訖,又指主婦問,予瑟縮代答。

    兵言予奉命搜查,爾等勿懼。

    語已,傾筐倒箧,翻被挈衣,竟發見三十金之紙裹,即納懷中。

    予跪懇賜還其半,借得還鄉。

    兵提予起,語曰:“汝尚不甚老,能伴予眠,可與一金。

    ”予怒叱曰:“爾官兵出此無禮之言耶。

    ”時同來兵正欲犯主婦,主婦大呼峻拒曰:“吾二十年寡婦,容汝犬彘侵犯哉?”兵出語穢肆,主婦舉榻前矮足幾投之,兵力猛奮前摟按,主婦忽出剪傷其頰,血涔涔,嬲予往助之。

    予遂乘間拉兵足,踬于地。

    兵忿甚,手槍數發,主婦斃矣。

    傷哉!予此時不複知命在何所,直前持兵,兵絕裾遁出。

    予狂呼救命,四鄰俱起,則兵已不知所之。

    予即欲往行轅呼籲。

    居停媪逡巡起曰:“無益也。

    ”予疑居停媪知情,不之顧經叩督轅而呼,守夜兵讠凡明,立派四人至。

    驗狀訖,面囑予:“少安毋躁,必有辦法。

    ”予恸哭終夜。

    次晨,複有兵官至,殊露凄慘之色。

    謂予曰:“遊兵已遁,苦無查法。

    今與爾五十金,速市棺斂汝主婦屍,餘可扶榇返蘇矣。

    ”予苦乞伸冤,兵官許之,然窺其意不過敷衍耳。

     予不得已,斂訖,又畀居停媪五金,止餘五金耳。

    因思扶榇返裡必不敷,不如歸告小主人,必有計議。

    乃哭拜主婦柩前,惘惘出門。

    自思主仆俱出,隻影而返。

    五中迸裂,無淚可揮,不知天地東西,人間何世也。

    逦迤出儀鳳門,兵士略讠凡予安往,即放出。

    遂乘人力車至火車場,購票登車。

    遠見下關一帶,荒涼焦土,其頹垣破壁之僅存者,正似予之屢經喪亂,猶苟延此殘喘也。

    既抵蘇,匍匐往滄浪亭畔,覓小主人。

    小主人者,主婦之族侄為後者也。

    銜主婦之以資畀愛女,常怏怏。

    至是聞慘斃,殊秉冷靜态度,略訊柩所曰:“俟事定當往也。

    ”又曰:“予此間無所用汝,汝且歸鄉。

    ”予飲泣,諾之,遂返田間。

    旬月,予侄亦不孝,無何,仍來滬覓食。

    予九死一生,萬事觊破,尚複何言?所期此後太平,不複遭予主婦等之所遭也。

    予苟積有餘資,尚當一往金陵,哭祭予舊主婦及愛珠,以盡區區之心。

    言已,淚垂盈臆。

    既而曰:吾從鄉間出時,至蘇過小主人。

    聞小仆言曰主人後往南京,與婿兄投機,今已得官某縣大令雲。

     蘇庵曰:傭婦有心人也,一幅亂離圖,現身設法,曲曲繪出。

    其針對薄俗處,非率真人不能道。

    家庭慘劇,尤慨乎言之。

    竊謂較揚州十日、嘉定屠城僅寫虐殺之慘狀者,更為凄戾動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