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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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男人想去海外。

    這個印象與她腦海中的其他印象之間是完全隔離的;由于維羅克夫人思維習慣的作用,她立即機械地問道:“那史蒂夫怎麼辦?” 這類似于一種遺忘症,但她立即意識到不必再為這段冤情感到焦慮。

    永遠不必了。

    那可憐的孩子被帶走殺害了,那可憐的孩子死了。

     意識自己竟然把一件震撼人心的事給遺忘了,這刺激了維羅克夫人的理智。

    她開始形成一些能讓維羅克先生吃驚的結論。

    她如今沒有必要再留在這裡,留在那廚房,留在這棟房子裡,完全沒有必要與這個男人住在一起——因為那孩子已經永遠地走了,沒有任何必要了。

    想到這裡,維羅克夫人站了起來,仿佛是個彈簧。

    但她看不出這個世界有什麼東西值得她留戀。

    她被萬事皆空的思想控制着。

    維羅克先生用丈夫般關切的目光看着她。

     “你現在比較正常了。

    ”他緊張地說,但他的這種樂觀馬上就把妻子眼睛中的某種特殊的陰暗所打破。

    此時此刻,維羅克夫人覺得自己已經擺脫了與世俗世界的所有聯系。

    她獲得了自由。

    她與現實生活的聯系,是由站着的那個人實現的,如今這個聯系終止了。

    她是個自由的女人了。

    如果她的這個看法讓維羅克先生察覺到,他肯定會大吃一驚的。

    在情感問題上,維羅克先生是很粗放的,隻要有人愛他就行。

    在這個問題上,他的道德觀是與他的虛榮心保持一緻的。

    在貞潔和法律方面也應該如此。

    他變老了,變胖了,變沉重了,變得不那麼具有愛情的魔力。

    當他看到維羅克夫人站起來,一言不發地走出廚房,他失望了。

     “你要去哪裡?”他用尖銳的聲音問道,“上樓嗎?” 維羅克夫人此時已經走到了門口,聽到這句話,立即轉過了身子。

    這是一種因害怕而産生的謹慎,她害怕那個男人趕過來抓住他,于是她微微點頭(站在兩級台階之上),嘴唇微微動了動。

    對自己婚姻關系仍然表示樂觀的維羅克先生還以為那是一記慘淡的微笑呢。

     “這才對,”他生硬地鼓勵道,“你就是需要安靜地休息。

    去吧,我馬上就會去找你。

    ” 維羅克夫人這個自由的女人此時仍然不知道要去哪裡,隻好僵硬地服從他的建議。

     維羅克先生看着她消失在樓梯上。

    他失望了。

    如果她走過來投入他的懷抱,他會更滿意一些。

    但他是慷慨大方的人,溫妮總是很含蓄、沉默。

    維羅克先生本人也不太喜歡愛撫和情話,但這個晚上很特别。

    此時此刻,男人最需要女人用明确的同情和愛情給予支持。

    維羅克先生歎了口氣,把廚房的煤氣燈熄滅了。

    他對妻子的同情是真摯的、強烈的。

    站在會客室裡,他想到了她未來會異常孤獨,想到這,他幾乎要流下淚來。

    在這樣的心境下,維羅克先生思念起已經脫離塵世的史蒂夫。

    他對史蒂夫的死是悲傷的。

    那個小家夥如果不是愚蠢地炸死自己的話,那該多好啊! 他感到饑餓難忍。

    即使是比維羅克先生更加健壯的探險家在完成了一趟危險的探險活動後,照樣會饑餓難忍。

    那塊烤牛肉,擺在桌子上似乎是史蒂夫葬禮上的祭品,終于讓他看見了。

    維羅克先生要吃掉那塊牛肉,他粗野地吃了起來,肆無忌憚地,沒有風度地,用鋒利的切肉刀切成幾大塊,不配面包,直接把牛肉塊吞下去。

    吃着吃着,他突然意識到沒有聽到妻子在卧室裡的腳步聲,他本該能聽到那腳步聲才對。

    他想到,妻子可能摸黑坐在床上。

    這個想法不僅破壞了他的食欲,還使他跟她上樓睡覺的欲望都沒有了。

    放下切肉刀,維羅克先生焦慮地聽着動靜。

     最後,他終于聽到她的走動聲,這下他滿意了。

    突然,她穿越了卧室,推開了窗戶。

    接着樓上出現一陣寂靜,他推測她正把頭探到窗外觀看。

    過了一會兒,他又聽到窗框被緩慢放下的聲音。

    此後,她走了幾步,坐下了。

    維羅克先生熟悉這棟房子裡所有的聲音,因為他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宅男。

    當他再次聽到妻子在他頭頂上發出的腳步聲時,就好像親眼看見一樣,他知道她穿上了走路的鞋。

    這是個不祥的征兆,他的肩膀微微顫動了一下,從桌子旁邊走開,背靠着壁爐,頭歪向一邊,痛苦地嚼着手指頭。

    他根據腳步聲跟蹤她的運動。

    她急躁地在屋裡走來走去,有時又突然停下來,一會兒在抽屜櫃前,過了一會兒又在衣櫥前。

    維羅克先生此時感到極度疲勞,内心中積攢了大量的震驚,他确實精疲力竭了。

     直到他妻子從樓上走下來,他才擡起雙眼。

    就像他推測的那樣,她穿着外出的衣服。

     維羅克夫人是個自由的女人。

    她打開卧室的窗戶,有可能是想大聲叫喊“這裡有殺人犯!救命!”也可能是想向窗戶外縱身一跳。

    她也可能是不知道如何使用自己的自由。

    她的人格似乎被撕成兩半,這兩半各自都有思維活動,但相互之間不協調。

    街上,從頭到尾,既寂靜又冷清,逼着她回到那個自認為無罪的男人身邊。

    她害怕即使叫喊出來也沒有人來。

    很顯然,無人敢來。

    她的自我保護的本能阻止了她跳入那泥濘的深深塹壕之中。

    維羅克夫人把窗戶關上,穿好了衣服,準備從另一條路上街。

    她是個自由的女人。

    她徹底地打扮了一下,臉上甚至戴了黑紗。

    當她在會客室的燈光下出現在維羅克先生面前時,她的左手腕上甚至挂着一個小手袋——很顯然,她想去找她母親。

     女人真是一種令人生厭的動物,這個想法立即就出現在維羅克先生疲憊的思維裡。

    但他是個慷慨的人,這個想法隻存在了一小會兒時間。

    雖然這個男人的虛榮心受到殘酷的傷害,但仍然保持着寬厚的舉動,隻許自己痛苦地笑了笑,或做一個輕蔑的手勢。

    他真正表現出心靈偉大的舉止,是在看了看牆上的鐘表後,用絕對鎮定的、有力的聲音說: “溫妮,現在是8點25分了。

    這麼晚出去不理智,你今晚肯定趕不回來。

    ” 維羅克夫人看到他把手伸出來,就停下了腳步。

    他深沉地又說:“你媽在你到她那裡之前就上床了。

    這個消息可以等等再告訴她。

    ” 維羅克夫人根本不是想去看母親。

    聽到他的話,她退縮了,摸到身後有一把椅子,便坐了下來。

    她就是想永遠地離家出走。

    如果她确實有這個想法,這個未加修飾的想法非常符合她的出身和社會地位。

    她曾經想:“我甯願這一生每天都在街上走。

    ”她這個人,她的精神已經承受了比曆史上最猛烈的地震還要猛烈的震動,如今卻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而懦弱地投降了。

    她坐着,戴着帽子和面紗,在維羅克先生的眼裡,她就像是一名訪客。

    看到她突然變得溫順,他感到振作。

    然而,他發現她的樣子僅是一種臨時的默許,這不免又使他有點惱怒。

     “溫妮,聽我說,”他用權威的口吻說道,“你今晚隻能待在這裡。

    真該死!你把大大小小的警察招來折磨我,但我不怨你——不過,你自己應該知道你确實做了。

    你最好把這可惡的帽子摘掉。

    ”“我不許你出走,我的老姑娘。

    ”他用比較溫和的語氣最後說道。

     維羅克夫人的思維仍然被那個判斷牢牢控制着,幾乎牢固到了病态的程度。

    那個從她眼皮底下把史蒂夫帶走殺害的男人,此時不許她外出,他的名字甚至都沒有出現在她的腦海裡。

    他自然不會放她走。

    如今,他已經把史蒂夫謀殺,他肯定會永遠不讓她走的。

    他沒有任何理由就想留下她。

    就是在這種特殊的推理下,維羅克夫人獲得了瘋狂的邏輯所具有的所有力量,她喪失了正常的理智。

    她可以繞過他,打開大門,跑出去。

    但他會跟着追出去,摟住她,把她拽回店鋪裡。

    她可以抓他,踢他,咬他,也可以用刀刺他——要想刺他,她需要一把匕首。

    維羅克夫人仍然戴着黑面紗,而且是在自己的家裡,就像一個心懷叵測的神秘訪客。

     維羅克先生是人,他的寬宏大度是有限的。

    她終于激怒他了。

     “你能說點什麼嗎?你躲躲閃閃,這讓男人很煩。

    是的!你知道裝聾作啞的鬼把戲。

    我見你用過,但今天不管用了。

    你先給我把這該死的面紗摘掉。

    我不知道是在跟一個木乃伊還是個大活人講話。

    ” 他走上前,伸手扯下了面紗,面紗下露出一張令人不解的臉,這張臉引發了他的勃然大怒,就好像把玻璃摔在一塊大石頭上。

    “這樣好些了。

    ”他說道,這話其實是為了掩蓋他刹那的緊張情緒,并回退到當初壁爐旁的位置上。

    他腦袋裡從來沒有産生過妻子會抛棄他的想法。

    他為自己感到羞愧,因為他是個溫柔和大方的人。

    還能做什麼呢?該說的都說了,也激烈地抗議過了。

     “天啊!你知道我到處尋找合适的人。

    我冒着暴露自己身份的風險尋找能做那份可恥工作的人。

    我再對你說一遍,我無法找到一個合适的瘋子或流浪漢。

    你管我叫什麼——謀殺犯?或是其他什麼?那孩子已經死了。

    你認為我想把他炸成碎片?他死了。

    他的麻煩結束了。

    我們的麻煩剛剛開始,聽我說,這就是因為他把自己炸碎了的緣故。

    但這純屬一次事故,就跟過街時被車撞了一樣的事故。

    ” 他的慷慨是有限的,因為他是個人,而不是個魔鬼,但維羅克夫人認為他是。

    他停頓了一下,接着又咆哮起來,胡子都跳到了閃着光的白牙上面,就好像是一頭會思考的畜生一樣,不過不太危險的那種——運動速度很慢,有個滾圓的腦袋,顔色比海豹還要黑,而且說話聲音嘶啞。

     “換了你,你也會像我一樣那樣幹的。

    就是這樣……你願意怎樣瞪着我就怎樣瞪。

    我知道你能怎樣做。

    如果我曾經想讓那個小家夥去做這件事,你可以把我殺死。

    當我正在考慮如何使我們遠離麻煩的時候,是你不斷把他推到我面前。

    你到底在想什麼?任何人都會以為你是有目的的。

    如果我知道你不是那個意思,我是根本不會那樣去做的。

    你不說自己在想什麼,我怎麼知道你在想什麼……” 他的嘶啞的、家庭式的說話聲停止了一小會兒。

    維羅克夫人沒有回答。

    在沉默前,他對自己說的感到很羞愧。

    就像經常發生在家庭争吵中的那樣,一旦心平氣和的男人感到羞愧了,他們會另找一個話題争吵下去。

     “你有時不說話這種方式很可恨,”他又開口了,但沒有提高聲音,“這足以讓某些男人變得瘋狂。

    你很幸運,我跟其他男人不一樣,我對你的裝聾作啞不那麼容易生氣。

    我喜歡你,但你别做得太過分。

    現在不是時候。

    我必須思考我們必須做的事。

    我不許你今晚外出,不許你狂奔着去告訴你母親一些瘋狂的故事或有關我的事。

    我不許你這樣。

    你不要在這個問題上再犯錯誤了,如果堅持說是我殺了那孩子,那麼你也像我一樣也參與殺那孩子了。

    ” 這番袒露心聲的話中,包含了真摯的感情。

    像這樣的話,在這個家庭裡從來沒有出現過,因為這個家庭是依靠出售不正經的産品過活的,之所以不正經,是因為這些産品是平庸的人類出于私利發明的,目的是讓這個不完美的社會不至于陷入精神和肉體堕落的危險中。

    維羅克先生說這番話,是因為他感到自己真的生氣了。

    但這個家庭的生活特征是沉默寡言,他的這番話明顯沒有觸動這間坐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