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雨潇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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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可悲的事實面前,我不應該戀戀不舍。

    她是甯肯要那種沒有愛情的婚姻,而不願去艱苦奮鬥,争得其正的愛情和幸福。

    她厭惡勞動,永遠也跳不出庸俗的市儈習氣的束縛。

    ……看着她的堕落,像看五月落花一樣,那是沒有辦法的。

    這樣的“規律”,現今世上很少有人違抗得了,她跳不出那個世俗的羅網。

    我隻好眼望着花落春去……我甯願讓那些初戀的美好的回憶長留在心裡,不願看到她如今這可悲的形象去破壞了那高潔純真的回憶!…… 吳昌全的近乎傻氣的愛戀,被齊明江視為荒誕。

    他認為吳昌全性情古怪,思想路線不端正,已經堕落到資産階級的泥坑裡去了。

    因此,他決定在運動的“第二階段”狠狠觸及一下他的靈魂! 天空放晴以後,吳昌全已經出現在科研地裡那兩畦早花的豌豆面前了。

     前幾天開放得那般鮮麗的蝴蝶形狀的花朵,經曆一場風雨之後,凋謝了,萎蔫了。

    吳昌全摸出一個放大鏡來,一朵又一朵地察看着那些萎縮了的花蕊中間的“花柱”。

     他蹲在潮濕的泥土上,腳腿蹲得麻木了,眼睛看得昏花了,便站起身來活動一下四肢,然後又蹲下去繼續他的神聖的工作。

    這樣不知過了多久,連一個膨大了的“柱頭”都沒有發現。

    顯然,還沒有發現一朵已授粉成功的花。

    他站起身來,略為估計了一下,如果把這兩畦豌豆每一朵開過的花都這麼看一遍,大約需要五天,就是說,他一個人得照這個樣兒,在又濕又冷的泥土裡蹲着,整整地蹲五天,目的就僅僅是為了觀察一下有沒有那樣一棵授粉成功而膨大變形的“柱頭”。

    吳昌全在默算着這一切的時候,臉上并沒有顯出那種驚駭或失望的神色來。

    他想:明天跟隊長商量一下,讓科研組的社員們都來參加這一工作,他可以教給他們怎樣觀察。

    這樣想着的時候,他又蹲下身子去了。

     這種十分平凡,而且看來并沒有什麼“立竿見影”效果,立即可以引起人們重視的勞動,那種“精靈人”是決不願意幹的。

    這也是吳昌全“癡”的一個方面。

    有誰給他下命令,叫他這樣蹲着麼?沒有。

    從葫蘆壩、連雲場、太平區、一直到北京城,有誰看見或者想到在這朔風凜冽的窮鄉僻壤,有一個名叫吳昌全的同志蹲在這又冷又濕的泥地裡麼?沒有。

    何必要人知道呢!吳昌全是樸實莊稼人的後代。

    過去他的袓輩們勤巴苦做,是為了養家糊口,現在吳昌全忘我勞動,為的是葫蘆壩衆鄉親豐衣足食!這裡,沒有什麼苦不苦的觀念。

    奵像他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是為着幹這個事來的;他幹得很帶勁,幹得很有味兒! …… 昌全全神貫注地蹲在那裡,掰開一個一個花瓣兒,對着放大鏡觀察着,時而站起來換一換姿式,活動一下麻木的腿腳。

    ……當他某一次站起身來,伸開手臂,半眯着有些酸澀的雙眼眺望遠方時,他看到一個在田野上踟蹰的姑娘,山風吹拂着她的頭發,白亮亮的冬田水中映着她的倒影。

     像偶爾間在一本書上翻到一幅描寫冬景的插圖:灰茫茫的天空,光秃秃的柳樹,黑蒼蒼的山野,白花花的水田,一個女子匆匆走着,走向她要去的地方。

    ……這幅圖也許畫得很不錯,看着能使人想到一些美妙的或者憂愁的事情,但既是看書,總得往下看,于是就把這一頁圖畫翻過去了,甚至當這本書出現新的情節或一幅新的插圖時,也許就不再記起那個畫面了。

     然而,此刻對于吳昌全來說,這一頁卻怎麼也“翻”不過去! 他久久的呆立着,激動地凝望着這幅“冬天的圖畫”。

    他的血在往上湧,心裡有一萬個問題向他自己提出來……顯然,他已經認出了或感覺出了那個姑娘是誰。

     那是同他一起幸福地度過了青梅竹馬童年的姑娘。

    後來他們一塊兒回到太平鎮去上中學,後來又一塊兒回到葫蘆壩家鄉。

    他們曾經兩小無猜地度過了一些最美好的日月,當他們由初戀而私訂終身的時候,他們誰也不曾懷疑過自己的許諾有什麼不實際或不忠誠。

    …… 那是他癡心愛過、期待過的姑娘。

    兩三年來,他忠心耿耿地在葫蘆壩的茅草房裡思念着她,衛護着這個心中的偶像。

    那種虔誠和眷戀簡直使人吃驚。

    …… 那是近些日子來,常常使他心裡發痛的姑娘。

    像親眼看見一塊純潔無疵的美玉怎樣慢慢落在泥淖之中,又像眼巴巴地望着一輪滿月漸漸墜入柳溪河對岸環形山巒的背後,他為這姑娘無限怅惘、惋惜和心裡發痛!…… 昌全終于又蹲了下來。

    有一個聲音在對他說:“這是最後一次了,從此以後再也不要挂記着她。

    命運既然給你們倆安排了不同的生活道路,你們就各奔前程吧!你要努力克服心中的不暢快!” 他把放大鏡對準一朵凋謝的花,輕輕伸出指尖去掰開花瓣,試圖使自己恢複平靜,從新幹他的活路。

    然而,不行,他的指頭抖得厲害,那朵花連帶花蕊一起都給捏碎了;而且,他視線模糊,跟前的事物全都變成了茫茫的白霧……哎呀!剛強的青年,眼裡滾出晶瑩的淚珠來了! 曾有人用權威的口氣告訴我們:一個獻身于人民的英雄,當他們在向着“完善”邁進的時候,或進行着艱苦卓絕的奮鬥的時候,他們早已摒棄了一切屬于“感情”的東西,如父母,親人,愛情,等等。

     不,這不是真的! 吳昌全把自己的智慧和勞動傾注在多打糧食的科硏事業上,把青春獻給人民大衆,然而,這并不妨礙他去思念一個曾經相愛過的姑娘。

    假如說,現在有誰下個命令,禁止他吳昌全從事他心愛的科研活動,他會非常痛苦;那麼,當他真心感到自己确實失去了心愛的女伴,他同樣也會傷心。

    吳昌全這個普普通通的莊稼人的兒子,如何能沒有他豐富的感情? ……許貞急匆匆地從科研地旁邊走過來了。

    她的雨鞋已經灌滿了泥漿,走路時發出“咕咕”的響聲。

    隔着一道竹片編織用來攔雞的籬笆,已經聽到她的腳步聲和衣服被風吹動的窸窣聲,但粗心大意的許貞沒有發現他,也不曾想到應該向籬笆那面望上一眼,便匆匆走了過去。

     昌全聽見腳步聲過去,也沒有擡起頭來。

    男性的驕傲阻止他首先招呼對方。

    他私心希望她也許會回過頭來。

    但沒有,她對直沿着籬笆去了。

    昌全滿腹委屈和懊惱,又不由得升起另一個新的念頭:把她叫住,談一次話,以便得到一個确切的印象,證實她确實變了心,從今以後,就再也不思念她了(“我們已經兩年沒有說過一句話,誰知她是怎麼想的呢?”——他這樣為自己的決定尋找理由)。

    于是,他“唬”地一下子站起身來,叫了一聲: “許貞!……” 七姑娘猛地站住,回過頭來,驚愕地望着他。

    好一陣,緊張的神色才稍稍和緩下來,露出一絲苦笑:“呵,是昌全哥?” 昌全為自己剛才的沖動羞紅了臉。

    他笨拙地立在原地。

    兩年多來,心頭積下了多少話語,此刻卻不知該從何說起,連一般的見面話也沒有一句。

    他有些後悔,但又依然懷有一種渺茫的希望。

     “你一個人在那兒幹什麼呀?”許貞的聲音和從前一樣圓潤清亮,她順着籬笆往回走幾步,站在離昌全不遠的地方,隻要跨過低矮的籬笆,他們就能在一起了。

     在這默默的注視裡,這一對青梅竹馬的伴侶,你們在想什麼呢?是不是在回憶你們如花似錦的童年?當你們想起那些珍貴的時光,你們的心境是幸福,還是辛酸?是輕松,還是沉重呢?你們是不是在思索:在如今新社會,既非封建的“父母之命”,也不是因為讨厭的“媒妁之言”,而你們兩小無猜的愛情,卻不能永久,這是為什麼?為什麼啊!…… 依許貞看來,這兩三年來,吳昌全似乎蒼老了許多。

    今天這身打扮,更使他渾身顯得窮困和凄惶:頭發蓬松,衣衫破舊,水濕的褲管攪在腳肚上,泥糊糊的膠鞋已看不出本來的顔色。

    她不由憐憫地想道:“當初就是不聽我的勸告,出去找個事情做。

    那樣好的學問。

    出去了,還會像這個樣兒麼!多可惜……” 昌全看看天,突然說道:“咳,又落起來了。

    ” “是麼?”七姑娘仰起臉,細得像粉一樣的雨珠兒灑在她發燒的面頰上。

     接着,雨滴就大起來了。

     “哎呀!我要轉去了。

    ”七姑娘說着轉身就走,她走得很快,像小跑似的。

     昌全呼喚她:“躲一下再走吧。

    ” 他追上去。

    繞過那片竹林,看見她站在屋檐底下躲雨,微微地喘氣。

     昌全上前推開大門,說:“屋裡坐吧。

    ”許貞猛然想起,這原是吳昌全的家。

    她猶豫了,沒有進屋。

     昌全一隻腳踏進門口,一隻腳留在門外,他望着七姑娘說道: “坐一會兒吧,喝杯開水。

    ……呃,這兩三年來,雖說我們也常 見面,可從來沒有說一句話。

    ……難道你就沒有一句話對我說一說麼?我一直以為你有一天會說……” 七姑娘的臉色蒼白了,她緊盯着自己的鞋尖。

     人生有些局面,總是會永遠牢牢地占據着人們的心,哪怕有時暫時把它忘記,但在另一些場合又會想起它來。

    想當初那個風和日麗的春天,梨樹坪裡的小鳥在枝頭跳躍,雪白的梨花飄落在他們肩上,一隻小兔突然從他們身邊跑過,昌全要去追那小兔,七姑娘突然止住他。

    他們眼裡閃耀着純潔的愛情的光彩,進行了這樣一場意味深長的談話—— “别逮它吧,怪可憐的。

    我問你句話……” “問吧,也許我回答不上呢。

    ”“……呃,昌全哥,你看這梨花好看不好看?” “好看極了,雪白一片,像十裡煙波……” “杏花呢?” “杏花也好看,嫣紅色,花蕊很長,像你的眼睫毛一樣……” “滾你的!……呃,桃花呢?” “也不錯,不過……嗨,你問這些幹啥呀?” “哎,人家都說,我比姐姐們長得好看,勸我去當演員,你看笑不笑人!” “可是比起四姐來,我不如她。

    你看是不是?” “我看不出來。

    ” “你真傻!……你願意跟我好麼?” “誰說不願意?現在不是……” “我說的是永久的,一輩子好!” “願意!” “不變心麼!” “嗯。

    ” “我不信!” “你賭個咒!” “好,我賭咒。

    上有天,下有地,我吳昌全将來要是變了心,雷打……” “不不不!我不要你賭……” 那個多少還帶着一點童稚的嬉戲式的初戀場面,此刻是這樣清晰地浮現在七姑娘的腦際。

    是的,由于這個輕浮女子的主動追求,确實赢得了誠實青年吳昌全的傾心相愛。

    然而,時過境遷,當她後來又主動地抛開他的時候,她卻是不辭而别,既沒有當面打個招呼,也未曾寫一封信通知一下。

     想到這個不光彩的往事,七姑娘十分羞愧。

    說實話,她這兩年已經“鍛煉”得不大知道害羞了。

    隻是此刻,羞恥心才又回到她的靈魂裡來。

    她沒有擡起頭來,然而她感覺到了吳昌全那熾熱的純潔的目光,正期待地凝望着她。

     “我現在還對你說什麼呢?……我不說了,一切你都知道……”她傷心地這樣回答昌全。

    随後,就突然奔到如麻的雨霧中去了。

     她埋着頭,沿着泥濘的田坎小路,飛也似地跑起來。

     當吳昌全回過神的時候,她已經跑過兩條田埂了。

    昌全在忙亂中抓起一頂鬥笠向她追去,喊道:“等一等,戴上鬥笠吧!……” 聽到喊聲,七姑娘奔跑得更快了。

    雨水淋濕了她的長發,浸濕了她的衣服,滾燙的眼淚合着冰涼的雨水從臉上流到胸前。

     昌全眼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通往許家院子的小路上,消失在茫茫的煙雨中。

    他站住了,心裡塞滿了難言的惆怅。

     雨,潇潇地落着,無窮無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