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田園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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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耳鼓山的事,今天羅祖華上街找人帶信去退了。

    退,也是老四的意思呢!” 老漢終于說出一句話來: “這些事,你們看着辦吧,我不管了。

    ” 三姑娘一聽這話,頓時發了火,大聲質問道:“爹,你老人家咋興這樣說喲!老四住在娘家,娘家沒有娘,婚姻大事你能不管麼?” 但是,鄭百如聽許茂老漢那句話出口,心裡的石頭就落地了。

    他知道老漢已經表示同意了。

    他認真擔心的,還在秀雲本人身上。

    不過,他還有第二個步驟:隻要他老姐兒鄭百香的活動一展開,過不了一天,許茂老漢和這個三辣子準會把許秀雲趕出許家院子,那時候,他就該采取第三個步驟了。

     桌子上的雞肉,已經在大人們說話的時間裡,被孩子們消滅光,下飯菜都沒得了,三姑娘怪難為情地責備孩子: “嗨,你們才搞得快喃!” 鄭百如打算起身告辭,留在這兒沒啥意思了。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希望發生的事情,竟然提前發生了。

    真是老天爺給鄭百如幫了大忙。

     原來,羅袓華這時回來了,他手上抱着兩隻半大的母雞,而神情卻一反常态:憨厚樸實的臉上,顯得驚驚惶惶,就像突然遇到一場大禍似的;進得門來,一見老丈人和鄭百如在座,更加失措,竟忘了向客人打招呼,忘了向妻子訴說趕場的經過,甚至忘了把手上的雞放到地下去。

    他哭喪着臉,呆呆地站在那兒。

     三姑娘一見這情景,便責備道:“嗨!你這是怎麼啦?把三魂七魄掉在連雲場上了麼,還是鬼摸了腦殼呀?” 這個老實人,心裡有什麼,全都會挂在臉上,藏不下半點兒心事。

    今天早晨,他揣着四姑娘留下的錢上街去買雞的時候,曾被四姨子那種克己待人的行為感動得下淚,一路上高高興興地走着,他甚至想将來孩子們長大了,也要教育他們記住四姨娘的好處。

    他在雞市上經過長時間的猶豫、選擇和讨價還價的談判,買下了兩隻令人滿意的半大母雞。

    而且,就在雞市上,他恰好碰上了耳鼓山來的一位熟人,順便就托人家帶了一個口信去,辭退了關于四姨子的那門不愉快的親事——請“那個人”過幾天不必下山來給許茂老漢拜生,“那個人”就自然明白是什麼意思了。

     但是,當他回到葫蘆壩,快走近自己家門的時候,本隊一個婦女,背着一背柴火迎面而來,叫住他,氣色緊張地報告說:“袓華!可不得了呢!剛才我在梨樹坪揀柴回來,聽人家都在說你老丈人家中出了怪事呢,怪難聽的!說是大前天夜裡,金……金支書鑽進了……四……房子裡面去!這,該不會是真的吧?哎呀!還有更難聽的呢!” 聽了那個女社員的報告,羅祖華的吃驚就不用提了。

    他覺得天旋地轉。

    跌跌碰碰走回家來的時候,就成了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到底是怎麼啦!病了麼?”鄭百如關切地問,馬上站起身來,扶着羅祖華。

     “天哪!這,這咋個得了呀!” “啥子不得了喲!”三姑娘厲聲罵道,“看你這個樣兒都夠啦!” “慢慢說,慢慢說嘛!”許茂老漢這樣安慰着他的三女婿,依他的推測,這個少有趕場買賣的老實人,今天在街上一定是遇着扒手摸了他的錢包兒。

     鄭百如将他扶在小闆凳上坐着。

    三姑娘倒了半碗開水叫他喝下,又摸一摸他的額頭,說道:“到底出了啥子事?快說呀!” “他們……”羅祖華咽下一口水,仰起臉來,對三姑娘說道,“外頭都鬧(口昂)了呢!說是……”他瞅了許茂老漢一眼,“大前天夜裡……出了事呢!” 一聽“大前天夜裡”,許茂老漢不由一驚。

     鄭百如卻立即會意。

    他眼裡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得意神色。

     三姑娘不知底細,氣忿忿地搖着男人的肩膀:“這樣吞吞吐吐幹啥子嘛!瘟神!” “這哪會是真的呢,不可能是真的吧!”羅袓華這樣沒頭沒腦地說。

    接着,才将路上碰到揀柴火的女社員告訴他的事情轉述了一遍。

    這一說不打緊,三姑娘馬上火冒三丈!她挽一挽袖子,做出要跟誰拼了似的架勢,厲聲罵道: “嚼牙巴的!沒天良的!死兒絕女的!冤枉人沒得好死!呃,是哪個說的?老娘們找他去拼了!”說着就往門外沖。

     “爹!你這是……”鄭百如大驚小怪地叫了一聲。

     已經跨到門外的三姑娘,聞聲轉過頭來一看,隻見老漢面色蒼白,胡子打顫,兩個眼睛都沒得神光了。

    她忙回轉身來,奔到老漢身邊,呼叫起來:“爹!你……” 許茂舉起拳頭,“砰”一聲擊在桌子上,身子搖了幾下,軟癱地倒了下去。

     一屋子的人立刻忙作一團。

    好一陣,總算把老漢搶救過來,放在一隻破馬架椅裡。

    随後,呼吸慢慢勻淨了,嘴唇顫動着,但衆人等了好久,老漢一句話也沒有說,隻是沉重地歎了一口氣:“唉!……”接着,就掙紮起身要回家去。

    衆人又苦苦拉住他,不讓他走,扶他坐下。

     老漢的這一系列舉動,明顯地表明羅祖華帶回來的消息是确有其事。

    這倒使三姑娘有些氣餒,感到自己理不直氣不壯了。

    她憤憤地問道:“爹!老四……他們……真有那種事麼?” 許茂老漢心中明白,那天晚上“鬧賊”的事,雖然被他嚴密地封鎖,而如今到底是洩露出來了。

    但他當時無論如何沒有想到,那個“賊”竟然是他的大女婿! “天啦!我前輩子究竟造了多少孽啊!” 老漢不由自主地發出呼天叫地的喊叫來。

    這一下,三姑娘和羅祖華就一切都明白了。

     “硬是真的!”三姑娘失望和憤怒一下子全部歸結到四姑娘身上去了。

    “這個死不要臉的,才看不出來喲,許家姑娘們的名聲都叫你丟盡了!”她這樣咬牙切齒地想。

     “唉!”鄭百如也歎一口氣,表示他對此事感到意外和遺憾。

    但他卻說:“發生這樣的事情,依我看,怪不得秀雲。

    秀雲的德行,我還能不知道麼!責任應該說是在老金身上。

    這個人,我不多說他。

    隻是,今天在連雲場上,他還跟着秀雲一路呢!” “真的呀,今天?”三姑娘和羅祖華同聲驚問。

     “是呀!”鄭百如回答。

    接着就埋下頭,很沉痛地說:“其實呀,發生這種事,我也有責任。

    我要是當初不一時氣盛,跟她離婚,哪會發生這樣見不得人的事呢。

    唉!” 老實人羅祖華感動得差點兒掉下淚來。

    他從失措的境地裡清醒了,正要對鄭百如說一句什麼話兒,卻看見外面的田徑小路上走來一個人,他立即又驚呆了。

     四姑娘許秀雲在失望的痛苦中過了小橋,沿着河邊小路往家裡走,突然想起早晨三姐和三姐夫邀請她吃午飯的事。

    她想:三姐是個直性子,不去,她會不依的。

    再說,回去一個人也冷冷清清,倒不如去坐一坐吧。

    于是她手上挽着個布包袱,繞過一段田埂路,向着這兒走來了。

     然而,迎接着她的是——三姐夫驚愕地盯着她;三姐怒氣沖沖,秋風黑臉地瞪着她;老漢忿然地動了一動身子,又撇過臉去;還有鄭百如陰冷的目光。

     “這一切,是怎麼回事啊?”四姑娘木然地站在門口。

    真是衆叛親離!這些年,各種各樣的冷遇和委屈,她已經受得多了,但是,這樣的場面卻是頭一回,不由得感到萬箭穿心,悲從中來!她咬着牙忍着淚,毅然轉身離開了羅家大門。

     鄭百如随後跨了出來,招呼道:“秀雲!秀雲!等一等,你等一等呀!” 四姑娘聽見這聲音,渾身一陣冰涼,她加快腳步往許家院子走,繞過一塊塊水田,踏着枯黃的小草,差不多是在放小跑了。

     這裡,鄭百如回轉身來,向着屋裡幾個憤怒而又失措的人,莊嚴地聲明道:“爹,三姐,三哥,請大家不要着急,不要責怪秀雲,我不責怪她!不論别人說她什麼,我不聽。

    我要求複婚,這決心是下定了,不改了。

    這,還指望你們搭個手呢!” 他這一席話,完全出乎三個人的意料,這是多誠懇,多有肚量呀! 羅祖華露出一絲讨好的笑容向他伸過手去了。

    三姑娘如釋重負地吐了一口氣。

    她正擔心着鄭百如會因為那個意外的“醜聞”而放棄複婚的打算,要真是那樣,往後的四姑娘不是成了一個可怕的“包袱”麼? 許茂老漢注意地打量着鄭百如。

    這麼些年來,他仿佛是第一次認識這個身材适中的人。

    他痛心地慼到,自己從前對這個紅極一時的女婿不信任,是多麼的不應該。

     随後,他們重新圍着方桌吃飯,大人和孩子們的肚子都餓了,紅苕稀飯吃得格外多。

    隻有許茂老漢的胃口不好,他吃不下去。

    這一天他經受的痛苦太多了!據說,怄氣是很傷脾胃的。

    而且,對于未來的估計,他并不像三姑娘、羅祖華以及鄭百如他們那樣樂觀。

    剛強自信的老漢,這會兒變得憂心忡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