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濱小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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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了。

     我獨自走在海泊路的石坡上,淡月流銀,照着道旁的樹影。

    回頭下望,隐約中還看得見黃昏後的海光。

    但我走得太慢,心上如同有點事懸懸着,看見月亮青白色的光,如同作世界上一切哀思的象征似的。

    直待到大禮拜堂的鐘聲敲過十點,我方懶懶地從海濱的小路上踱回我的寓所去。

     秋林晚步 “枯桑葉易零,疲客心易驚!今茲亦何早,已聞絡緯鳴。

    迥風滅且起,卷蓬息複征。

    ……百物方蕭瑟,坐歎從此生!” 中國文人以“秋”為肅殺凄涼的節季,所以天高日回,煙霏雲斂的話,常常在詩文中可以讀到。

    實在由一個豐缛的盛夏,轉到深秋,便易覺到蕭凄之感。

    登山臨水,偶然看見清脫的峰巒,澄明的潭水,或者一隻遠飛的孤雁,一片堕地的紅葉,……這須臾中的間隔,便有“物謝歲微”,撫賞怨情的滋味,充滿心頭!因為那凋零的,掃落的,騷殺的,冷靜的景物,自然的搖落,是凄零的聲,灰淡淡的色,能夠使你彈琴沒有諧調,飲酒失卻歡情。

     “春”以花豔,“夏”以葉鮮,說到“秋”來,便不能不以林顯了。

    花欲其嬌麗,葉欲其密茂,而林則以疏,以落而愈顯。

    茂林,密林,叢林,固然是令人有蒼蒼翳翳之感,然而究不如秃枯的林木,在那些曲徑之旁,飛蓬之下,分外有詩意,有異感。

    疏枝,霜葉之上,有高蒼而帶有灰色面目的晴空,有絡緯,蟪蛄以及不知名的秋蟲凄鳴在林下。

    或者是天寒荒野,或者是日暮清溪,在這種地方偶然經過,楓,,白楊的挺立,樸踈小樹的疲舞,加上一聲兩聲的昏鴉,寒蟲,你如果到那裡,便自然易生凄寥的感動。

    常想人類的感覺難加以詳密的分析;即有分析也不過是物質上的說明,難得将精神的分化說個詳盡。

    從前見太侔與人信中說:心理學家多少年的苦心的發明,恒不抵文學家一語道破,……所以像為時令及景物的變化,而能化及人的微妙的感覺,這非容易說明的。

    實感的精妙處,實非言語學問所能說得出,解得透。

    心與物的應感,時既不同,人人也不相似。

    “撫己忽自笑,沉吟為誰故?”即合起古今來的詩人,又哪一個能夠說得毫無執礙呢? 還是向秋林下作一遲回的尋思吧。

    是在一抹的密雲之後,露出淡赭色的峰巒,那裡有陂陀的斜徑,由蕭疏的林中穿過。

    矯立的松柏,半落葉子的杉樹,以及幾行待髠的秋柳,……那亂石清流邊,一個人兒獨自在林下徘徊。

    天色是淡黃的,為落日斜映,現出凄迷朦胧的景象,不問便知是已近黃昏了。

    ……這已近黃昏的秋林獨步,像是一片凄清的音樂由空中流出。

     “殘陽已下,涼風東升,偶步疏林,落葉随風作響,如訴其不勝秋寒者!……” 這空中的畫幅的作者,明明用詩的散文告訴我們秋林下的幽趣,與人的密感。

    遠天下的鳴鴻,秋原上的枯草,正可與這秋林中的獨行者相慰寂寞。

     秋之凄戾,晚之默對,如果那是個易感的詩人,他的清淚當潸然滴上襟袖;如果他是個少年,對此疏林中的瞑色,便又在冥茫之下生出惆怅的心思。

    在這時所有的生動,激憤,憂切,合成一個密點的網子,融化在這秋晚的憧憬的景物之中。

    拾不起的,剪不斷的,丢不下的,隻有凄凄地微感;……這微感卻正是詩人心中的靈明的火焰!它雖不能燒卻野草,使之燎原,然而那無憑的,空虛的感動,已竟在暮色清寥中,将此奇秘的宇宙,融化成一個原始的中心。

     一切精微感覺的迫壓我們,隻有“不勝”二字足以代表。

    若使完全容納在心中,便無複洋溢有餘的尋思:若使它隔得我們遠遠的,至多也不過如看風景畫片值得一句贊歎。

    然而身在實感之中,又若“不勝”,于是他不能自禁,也不能想好法來安排了。

    落葉如“不勝”秋寒,而落葉林下的人兒,恐怕也覺得“不勝秋”了!況且那令人眷念怅尋的黃昏,又加上一層凋零的騷殺的意味呢! 真的,這一幅小小的繪畫,将我的冥思引起。

    疏言畫成贈我,又值此初秋,令人坐對着畫兒,遙聽着海邊的落葉聲,焉能不有一點莫能言說的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