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關燈
她的肩,但她的手在空中猶豫,因為她挖空心思還沒找到一句安慰的話。

    黃小嫚回過頭來,出乎意料,她非但沒哭還笑了一下。

    這本末倒置的一笑使喬怡愣了。

    她在用傷口對人笑,這笑使傷口擴大、深化了。

    喬怡嫌惡和懼怕這種笑。

    她匆匆地從她身邊走開了…… 小耗子雙手抱緊肩膀。

    她的頭發向來都是亂蓬蓬的一大堆,似乎她體内被壓抑的活力都從頭發上勃發出來,象沙漠裡的駱駝刺。

    贊比亞一刹那覺得這雙大而不美的眼睛他肯定在哪裡見過。

    是在童年……? “你怎麼一個人跑回來?你不是跟着大家突圍了嗎?……” “跑散了。

    ”她簡短地回答。

     “你過來扶我一把。

    ”贊比亞說,“我的腿恐怕有點不對勁。

    ” 她走過去。

    一雙眼睛任何時候都象在提防挨打。

    贊比亞撐着她的肩膀,想把那條幾乎被房椽砸扁的腿挪動一下。

    血順着他的腿流下來,他能感覺它們的流速和溫度。

    褲腿被劃破了,象張很難堪的嘴在吮吸空氣中的濕氣。

    冰冷的夜風被這個破洞吸進去。

    小耗子向前伸着頸子,很難勝任贊比亞高大的身軀。

    她還不如一節樹棍,他想。

     贊比亞适應了一下疼痛,拖着傷腿走進甘蔗地。

    他拔了幾根,撸掉所有的葉子,那光溜溜、汁水充足的蔗稈泛出紫檀般的光澤。

    他們吃飽了,贊比亞選了一根粗細應手的,預備拄着它上路。

    在凡爾納的小說中有一種能當卷餅的報紙,巧克力做油墨印刷。

    這裡有能做拐杖的糧食。

     他倆來到磨坊後的那條河邊,橋巳被炸爛了。

     “你過來。

    ”他對小耗子說,“趴在我背上。

    ” “不,我不要你背!” “少廢話。

    ”他曲着腿,等待她趴上來,“你瞧我這姿勢挺舒服是吧?快點!” 她隻得從命。

    根據幾年伐木的經驗,他憑水流的聲響能測定其流速與深度。

    他将子彈帶及沖鋒槍捆紮在頭頂,背着小耗子,一步步朝河裡蹚。

    拄在手裡的甘蔗被壓成一張弓。

    “摟緊,前面水深了。

    ”他命令背上的小耗子。

     腿上的肌肉緊張起來,把剛凝住的傷口脹破了。

    傷口肯定張開了口,仿佛冷水在直接洗涮着骨頭。

    那房椽上的鐵鈎用鑿穿木頭的力度刺進他的腿,如不被他堅硬的腿骨所阻,它肯定會一鑽到底,決不吝惜它的銳利和長度。

    後來他徒勞掙紮時,房椽在他腿上稍稍滾了滾,那指頭粗的鐵鈎就向他腿内側豁去。

    不過他已不感到疼痛了。

    疼痛似乎也隻是一種觀念,忘掉它,否定它,它也就不存在了。

     他把背上的小耗子使勁往上颠了颠。

    她并不重,輕得令他詫異,令他心疼。

    加上沖鋒槍,兩枚手榴彈,幾十發子彈,他也力所能及。

    因為有比這些沉重N個數量級的,是他的責任。

    他怎麼還有暇顧及傷啊、疼啊?反正他怎麼折騰也死不了,這一點早就得到證實了。

     走到河中央,一個浪打過來,他感覺好象七竅都進了水,一瞬間的暈眩使他險些栽倒。

    他聽見小耗子也在劇烈咳嗽,顯然也嗆了水。

    這時候兩人都顧不上彼此給予什麼鼓勵和安慰,隻管拼命向往着堅實的岸。

    水底下長着什麼樣的植物?絲帶般萦繞着他的腿,竟将那柔軟的枝蔓探進他肢體的殘破處,蘸着裡面的血,再揚進這條陌生的河裡。

    現在他兩條腿平等了,都有過同樣慘重的損失。

     又是一個浪,贊比亞趔趄一下,拄着的甘蔗斷了,他失去了一條“腿”。

    連小耗子也感到贊比亞在不由自主地順着激流往下遊去,他開始把握不住自己了。

     “放開我!不然,兩個都淹死不合算……”小耗子說。

    而贊比亞卻一言不發地死命攥住她的手腕。

     又是一個浪砸過來。

    贊比亞的腳懸空了,他猛一驚:一定是河床底部的深溝。

     “不行啦——我們在往下沉……”小耗子吐出一口水,迸着哭腔。

     贊比亞拼命回憶着泅水要領,迫使手腳協調起來,兩眼隻盯着始終不向他攏近的彼岸…… 喬怡想起那樁牽罪于黃小嫚的“失竊案”。

     那是她們入伍的第三個年頭。

    元旦過了沒幾天,田巧巧的軍褲丢了,一條嶄新的軍褲。

    她是很在意私有财産權的,從不占人便宜,别人也甭想從她那兒撈好處。

    她讓人家代買八分錢一張郵票,也會鄭重讨回那二分餘額,反之亦然。

    你若給她吃一個蘋果,不出明天,她準塞給你一隻梨。

    這天她到晚上都不得安甯,逢人就說她那條軍褲隻下過一次水,早晨搭出去中午就沒了影。

     “不會是外人幹的!”有人這麼斷言。

     “這可叫家賊難防啊!”大寝室的姑娘也明裡暗裡甩出話來,并撺掇田班長,“非查個水落石出不可!省得我們這些清白人在外面也不好講話!” 直到吹了熄燈号,這樁案子還沒有頭緒。

    大家心裡很清楚,她們互相暗示的“家賊”是誰。

    這種推理簡單得可笑——她幹什麼事總愛背着人——背着人幹的總沒好事——不幹好事不就是小偷嗎?再說大多數人未必真想破案,隻想鬧點風波滿足她們的惡作劇心理。

     臨睡前,大家都坐在各自的床沿上,把兩隻腳泡在腳盆裡翻攪着,直攪到水冰涼。

    大家的目光一會投向田巧巧,一會投向黃小嫚。

    期待着這場鬧劇盡早開始。

     首先是桑采等不及了。

    她在熄燈後還有大事要做——學毛選。

    看見黃小嫚已潑了洗腳水準備就寝,便清了清喉嚨說,“喂!自覺點啊!拿人家的東西快點交出來!” 喬怡為黃小嫚捏了一把汗,如果她真幹了這種蠢事,以後的日子可混不下去了。

    她留神了一下黃小嫚的臉,這臉上居然毫無表情,說她是坦然或是穩得住都行。

     萍萍是個“二踢腳”,有人點火她就響。

    她端着盆從黃小嫚床邊經過時怪聲怪氣道:“吔!跟真的一樣,裝得比正經人還正經!”她潑了水,又迅速回到屋裡,塑料拖鞋敲得地闆“啪啪”直響,“哼,偷吃偷喝的!有本事把東西攤出來讓大家搜!……” 黃小嫚已鑽進被窩,她緊緊閉着眼,仍然一聲不吭。

     白莉跪在床上指手劃腳:“趁早,咱們把話挑明了——要是一會搜出來,對不起,請那位小偷從我們屋搬出去!田班長,你說是吧?” “就是,屋裡住了賊,誰受得了!”有人小聲附和道。

     班長田巧巧似乎下了最後決心,她穿上鞋走到黃小嫚床邊:“喂,你老實說,是不是你?” 黃小嫚睜開眼,膽怯地看看四周憤怒的面孔:“你們在說……我嗎?” 這一來,反倒沒一個人吭氣了。

     “我沒拿你什麼東西……真的,我連你丢了什麼都沒弄清楚。

    ” 這時,大夥全披上棉衣圍到她床邊。

     田巧巧說:“今天一上午我都在屋裡練闆胡,褲子就晾在窗口……就吃午飯那麼一會工夫……” 萍萍插嘴道:“我們屋裡,就隻有你頓頓把飯打回來,躲着吃。

    不是你是哪個?”萍萍快嘴利舌,一邊說一邊掄胳膊比劃。

    她每動一動,黃小嫚的眼睛就趕緊眨幾眨。

     “閑話少說,把東西拿出來看看,不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