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關燈
喬怡不知不覺來到燈籠巷。

    她暗自苦笑,為排遣苦悶競走了好幾裡路。

    現在既來了,不妨進去看看。

     宣傳隊搬進這座舊庭院是她入伍之後第二年。

    一方面因為擴充人馬,一方面他們沒日沒夜地管弦嘔啞,鑼鼓喧天,惹得軍部機關忿怒,說什麼也得攆他們走。

    徐教導員當時發牢騷道:“非編的宣傳隊員們,咱們是後娘養的!”這支文藝隊伍名義上業餘,實質上早就是專業了。

    這個野戰軍的宣傳隊曾在解放戰争時期就小有名氣,抗美援朝還立過集體二等功。

    後來人員流動性很大,時散時聚,不演出時把骨幹們遣回各師團連隊“埋伏”,需要時便“揭竿而起”。

    幾屆全軍會演他們都出人意料地冒出來,以它獨特的風采而奪魁。

    到了一九六九年,全國普及“樣闆戲”,他們當然也不例外地響應。

    有那麼幾位熱衷看戲的首長下命令,派人四出招募人才,于是這支半專業化的文藝隊伍成立了,在成立大會上,徐教導員宣布今後的建設方向:思想革命化,作風連隊化,演出正規化。

    沒想到成立第二年就被逐出了軍部大院。

     “一百餘人很快将這個殘破的舊時公館修複。

    這公館分南北兩苑,兩苑之間的圍牆上架着一座帶飛檐的天橋。

    北苑較之南苑大得多,解放初期就改作軍部醫院,南苑當時是軍機關幼兒園,但幼兒園修了新房後很快搬走了。

    據說有幾個小女孩在後面那幢雕花木樓上看見過鬼,結果全幼兒園的小家夥一到天黑就集體哭鬧,并一口咬定他們見的是同一個“鬼”:什麼長頭發,白衣衫。

    為此幼兒園還解雇一位大師傅,鬼的故事最後追溯到他那裡了。

    後來這苑子就不派任何用場地撂荒着,院裡堆着醫院用壞的病床、器械。

    自打宣傳隊員們進駐後,這陰森森的地方才驟然還陽。

     目前這座苑子上了鎖,喬怡隻得止步。

    宣傳隊在自衛還擊戰後不久就奉命解散,小院喧鬧了十年,又重歸寂靜。

     “我識得你,你是宣傳隊的!” 喬怡聞聲擡頭,見是那個拐子。

    他看管自來水為生,他的自來水養活一整條巷子的人家。

    他還象當年那樣,沒變老也沒再添些醜陋,大約上帝不忍心在他身上再糟塌什麼了。

     “一個人都沒有了?” “沒得了。

    不是散了嗎?”拐子和顔悅色地說。

    宣傳隊解散大大利于他的生意,過去人們因不願花錢,常到宣傳隊院裡接水,他便拾了堆碎磚頭,見人挑着水桶往院門口走,就用磚砸。

    人們大都不敢惹他,不然他會專門趕在吃飯時間,堵人家門,用那些正常人想不出的話惡心你。

    他兩條腿奇怪地形成兩個彎度,合起來象個括弧。

    他的模樣比他那髒話更有攝服力,這大概是人們怕他的真正理由, “這院子要拆,”拐子又說,“在這塊地方要起兩幢高樓。

    ” 喬怡看見那座天橋,忽然靈機一動:她有辦法進入這個院子。

    她走進早已改為家屬宿舍的北苑,然後踏上顫顫悠悠的天橋。

    這天橋曾是公館内部聯系的紐帶。

    三十多年前,這是個大官僚的宅邸,北苑住老太爺,南苑住少東家。

    家人來去不走正門,而借天橋過往。

    鼎盛時期,這一帶每晚都是“車如流水馬如龍”,幾乎集中了全城的體面角色。

    那苑子裡麻将擺七八桌,嘩啦嘩啦的洗牌聲巷口都能聽見。

    屆時天橋上燈籠流螢般穿梭,那是丫頭小厮們忙于溝通兩苑的各種消息。

    半夜,總有挑點心擔、敲梆子的生意人在天橋下流連,丫頭們便打着燈籠,把一隻隻竹籃用繩子從橋上放下去,叫着:“老倌兒,要四碗紅油抄手!”或:“太婆,煮五個醪糟蛋,要嫩的!”一會工夫,竹籃兒冒着乳白色的熱氣被吊上去,誘人的香味從那細瓷品鍋裡溢出,飄了一徑。

     這天橋又常常是丫頭和小厮們幽會的鵲橋。

    也常常有人在這裡尋短見。

     木闆在喬怡腳下咯吱咯吱地響着。

    她想到萍萍那次風風火火地把她拽到這橋上,對她說:“季曉舟……那個拉大提琴的,是私娃娃!”她緊張得語不成句。

     喬怡起初不信。

    後來她和季曉舟同一批入團,在支部大會上,聽他親口念“備注”欄目:“母親在解放前夕被一個官僚奸污,生下我之後于第三天去世。

    ”聽本地人說,他母親是當時的名優,漂亮得不得了,而且和這古老的苑子有着某種神秘的瓜葛。

     走下天橋,迎面一間大房子是後蓋的,它的宅基曾是個巨大的金魚池。

    大房子由幼兒園的活動室改為宣傳隊的排練廳。

    現在窗子上的玻璃全下掉了,象一張張沒牙的嘴。

    地上落着隔年的梧桐葉,被雨水漚紅了,踩上去沒有一點聲響。

    喬怡的眼睛突然一亮,她看見了排練室外面的牆報欄。

    她幾乎撲了上去,因為那上面還保留着團支部的最後一期牆報,雖然經過風侵雨蝕,早已殘破不全了。

    她仔細在牆報上尋找着…… 最後一期牆報是最紅火的,主要是表彰宣傳隊參戰人員的事迹。

    喬怡找到了自已的名字,找到了丁萬、季曉舟、桑采、廖崎、黃小嫚……還有已故的田巧巧。

     大田回過頭,望着一瘸一拐落在最後的荞子,問:“你的鞋呢?” “剛才一腳踩在爛泥裡,拔掉了。

    ” “那怎麼行,我去給你找!” 她剛轉身,卻被荞子拽住:“找不回來了!别去……” 大田甩開她:“看這滿地的甘蔗樁子,有的比刀還利,你咋走?”說罷往回跑去。

     荞子直頓足,但又不敢大聲喊,從昨夜到現在他們一直在奔跑,憑他們這點人力兵力,與敵人正面交鋒當然是不明智的。

    贊比亞領着他們離開公路,盡在甘蔗田、灌木林裡鑽,費盡力氣、使盡解數才甩掉那幾個緊咬不放的越南兵…… “愣什麼?快跟上!”贊比亞喝斥道。

     過了一會兒,後面響起槍聲。

    荞子眼前頓時一黑,完了,大田準出亊了! 走在前面的贊比亞已闖進一間半塌的農舍,其他人也跟了進去。

    他點了點人數!“大田!怎麼少了大田?!” 荞子剛要回答,門被撞開了。

    大田搖搖晃晃地走進來,一手捂着下腹,另一隻手把雙泥砣似的解放鞋扔到荞子面前。

    她急喘着,微微一笑:“是在點名麼?我到。

    ” 荞子撲上前扶住她:“我還以為你……我聽見槍聲了!” 大田順着牆根坐下去,一隻手仍頂在腹部。

    她發現所有人都在疑惑地打量她,便把眼一瞪,“看什麼?肚子有點疼——女同志的事兒!” 外面安靜了。

    總算沒出什麼差錯。

    贊比亞本來是可以随傷員車走的,但他留下來了,這是七個毫無戰鬥經驗的文藝兵哪! “我們怎麼辦?”數來寶問贊比亞,“男的還行,拖着四個姑娘,要是天亮和大部隊聯系不上……” “就整個完蛋!”了不起接道。

     贊比亞不吭聲,從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