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關燈
吧?不,一點也不。

    雖然我們那時幼稚,雖然我們是在無意中一點一點地摧殘她,但她畢竟是被很多人制造成這副樣子的。

    我們曾利用她的膽怯、自卑、躲閃,壓迫她,千方百計地損害她的尊嚴。

    嚴格地說,我們,還有許多人,都是那段曆史的幫兇!”他惡狠狠地向喬怡擰過臉。

     她怕看他。

    在這個時候,他善于津津有味地把一切剖開,讓你看那血淋淋的要害部位。

    他在這種解剖中,尤其不放過自己。

    他有解剖癖,有殘酷的解剖精神。

    但喬怡不得不承認他的話震撼了她。

     “你在想什麼?”過一會,他換了副聲調問。

     “不知道,我腦子亂得很……”的确,剛才一刹那她眼前浮現出黃小嫚剛參軍時的樣子——穿一身肥大的軍裝,打兩根粗粗的短辮,又好奇又怯生生地站在新兵的隊列裡。

     “楊燹,我在想,可惜時間不會倒回去……” “看到後果,人們往往希望時間倒回去。

    人之所以要不斷懊悔,總是不能心安理得,就是因為時間不能倒回去……”他說,“國家在變,社會在好起來,黨承擔了那些年的過失,然而時間卻埋下這許多殘局,它不會倒轉回去幫你收拾。

    ” 喬怡苦笑:“好象這一晚上你都在說服我。

    楊燹,我并沒敢對你抱什麼希望,你不用說服我……我會很快走的,不再來麻煩你。

    ” “得,又來了!”他恨得一跺腳,忽然轉向喬怡,“來,你聽着:我愛你!……”喬怡剛想說什麼,又被他堵回去:“我愛你!……”他再次搶在喬怡開口前:“我愛你!!!……假如你還聽不明白,我就這麼一直喊下去!”他喘着氣。

     喬怡也喘息着,無言可對。

     “兩年前,我幾次到白馬山醫院去看小嫚,然後漸漸下了決心:我得和她結婚,這對她是唯一有效的一着!人不能隻說點動感情的話來幫助誰,口頭上的慈悲頂屁用!得動真格的!” 不知又過了多久,楊燹象突然悟到還有另一個人的存在。

    “荞子,”他輕聲道,“我胡說八道半天,你大概還是沒弄懂我的意思……我的确不是記你仇……” “行了,行了,行了吧……” 他不做聲了。

    須臾,他拉起她的手,仍象當年那樣怯生生的,仿佛怕冒犯了她,在請求她恩準。

    這手上仍有汗,指尖仍冰涼,抖顫着,似乎他一生的幸福都在此一舉——一切都原封不動地重現了,區别在于那是開始,這是結束。

    他将她的手舉到臉頰上。

    喬怡擡起臉望着他。

    寬大的軍衣在他身上顯得那樣合體,正如他曾經說的,他天生來是塊當兵的坯子。

    他這樣健康,充滿力量,每塊肌肉都在軍衣下不安分地鼓動着。

    他從來沒有那種溫柔的情感給予她。

    但他有那種情感,甚至比别人多,隻是一經表現出來,首先就被他自己鄙夷或嘲弄了。

    他瞧不起柔情似水的男人。

    然而此刻,他一反常态地用喬怡陌生的目光注視她……他的眼睛居然也會有淚光。

    他怎麼了? 他終于喘了一口粗氣:“以後,你還願意給我寫信嗎?” “我會寫信的,不過你别指望太多……” “我隻要一小口水就夠養活了。

    我不指望更多。

    當然不能寫那麼多信,我們這一代人,要做的事太多,趁着年紀還不算太大,修修補補還能派點用場。

    寫信,就往後放放吧。

    但你至少得讓我知道,你是不是在很好地活着……” 喬怡從他眼中看出,他從來沒有象此刻這樣對她眷戀。

    喬怡的手輕輕地、仔細地在他臉上移動:那額角的疤痕、深陷的眼窩、濃密的胡茬,這手在做最後一次“巡禮”,因此它不放過任何一個優點和缺陷…… 我并不是甜美精緻的人, 長着濃髯,太陽曬黑的膚色, 灰色的脖子,并顯出不可親近的樣子。

     楊燹臉上帶着自嘲,背誦了幾句惠特曼的詩。

    喬怡這才體會到心作痛的滋味。

     “我和你都做了一次巨大的犧牲。

    ”他說,“我們用犧牲替社會贖回點什麼來……在我生活裡,有多少比愛情重要的事要去做。

    諒解我吧。

    黃小嫚比你更需要我——你是感情的需要,而她卻是生存的需要。

    ” “不必對我解釋那麼多。

    按你想的去做吧……”喬怡道,“我該走了。

    ” “不要走,這一走我知道再也抓不住你了。

    我知道,你千裡迢迢來了,将很失望很心酸地回去,你是為我來的。

    ”他扳住她的肩膀,“我打過你,你到現在還疼。

    那是個不正常的年月,也要允許人們有各式各樣不正常的心理和行動。

    我忘掉那些了,希望你也忘個幹淨。

    ” 他放開她,點了根煙,狠狠吸了一口。

    “喬怡,你以為我在愛情上做最後裁決時比你的痛苦小嗎?……我收到你的信,沖動得差點上火車去找你。

    可男人不能象女人,把愛情當第一職業。

    我今天跟你談的,你都懂嗎?……我隻想要你明白一點:我從來沒有恨過你。

    ” 喬怡側過臉,淚囊失控了,讓淚水泛濫着。

    楊燹的話她信服了。

    他變得博大了,寬容了,大山給了他大山般的胸襟。

     楊燹,他的确變了。

    他身上屬于華麗的那部分不見了,被那大山老林打磨幹淨。

    他曾經有過的那種騷動不安的熱情,那種用心善良的破壞性,現在變成了力,一種思考和行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