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關燈
采娃在夢中悸動了一下,大田從沉迷的底層倏然浮上來——一下子浮上來,象擺脫了全部傷痛,再生似的清醒了。

    她暢然吸了幾口清晨冰冷的空氣。

    怎麼,活過來了嗎?否則怎麼會如此耳聰目明? 采娃的頭不安地扭動幾下,終于落在大田肩上,迷蒙中得到牢靠的依傍,安詳地睡着了。

    大田把小耗子也攬入自己懷中,聽着她們均勻的呼吸,真是一種享受。

    那個唯一的男子漢也打起鼾來。

    好在還有一個人清醒着。

    真是難得的清醒。

    好吧,你們都放心睡吧,讓我來替你們站一班崗。

     她用手試了試額頭,熱度并未減退一分,那是什麼促使她清醒的?她納悶。

    小耗子蜷成一團,看樣子是冷。

    她把她摟得更緊些:我現在什麼也不能給予你們,隻剩下體溫,這高得可怕的體溫,血管裡流的仿佛是鐵水,鋼水。

     口幹舌燥,可哪裡有水呢?隻能不時伸出舌頭舔一口涼絲絲的空氣。

     世界上最可口的是桂花甜藕粉,它流進喉嚨的滋味簡直妙不可言。

    當然,這主要因為是他給她端來的,那個剛滿二十四歲的小司務長喲! ……那次也是高燒,高燒卻給她帶來不可複得的幸福。

     他是怎樣闖進來的?象隻小馬駒,掩飾着十足的憨态和頑劣,竭力拿出成年人的步态走到她床前。

     “我是剛調來的司務長,聽說你病了,來走訪一下,看看對炊事班的病号飯有什麼意見。

    ”他笑起來五官全往鼻子上擠,圓圓的臉皺成一個肉包子。

    “怎麼,你一點也沒吃嗎?不喜歡吃這蛋花面?想吃什麼?我也是說,幹嗎一生病就給人弄上半臉盆面條子,看看也飽了,你說呢?” “都讓你說完了,我還說什麼?”她笑道。

    因這一笑病減輕了不少。

     “嘿,聽你說話,咱倆沒準是老鄉!” “你哪兒人?” “北京呀——離北京就百十公裡!” 她心裡暗笑。

    在這點上,他和她一樣,都有那麼點虛榮心,從來都以“北京人”自诩,把所有帶京味口音的都稱作“老鄉”,常讓那些真正的北京人感到屈就。

    她已從他蠻溜的北京話裡聽出了破綻——那字頭話尾的鄉音,完全和她犯着同樣的語病,這才是她真正的老鄉——隸屬河北的農家子弟。

    幹得不壞呀,小夥子,你已經徹底都市化了。

    她看着他腳上那雙锃亮的“三接頭”想。

     “你等着,我給你弄點新花樣兒……”他端起桌上的半盆面條,風也似的出門而去。

    回來時,手裡捧着一個精緻的金邊細瓷碗,裡面裝着和碗一樣精美的桂花藕粉。

    他自誇道:“對待病人,要着重心理作用。

    我就專門研究過!你看這碗,甭管它盛上什麼,你就先有了三分喜歡,然後你就動了心把它接過去,再嘗一口……一嘗,果然順腸順肚,因為它首先順眼。

    ” “你呀,太貧!”她又忍不住笑起來。

     “你說是不是吧,咱部隊就不講究做事用心。

    其實凡事用心必定省力:這碗藕粉隻要三分鐘就得,他們煮那半臉盆面條倒下了不小工夫,本錢也大得多。

    隻不過這個漂亮碗值價,反正你又不會把它吃下去,我一點本也不蝕,對不對?” 真是個讨人喜歡的饒舌家夥!聽他在一邊嘻天哈地,她不知不覺已把大半碗甜潤的膠狀液體喝完,身上暖融融的,似乎病也全好了。

     “好,現在請你對我們炊事班的工作發表意見,”他端了把椅子,繃起一本正經的娃娃臉。

     “意見?你把我嘴都糊上了,我還說得出意見?我中計啦!” “哈哈!……”他笑着跑了。

    這司務長不錯帳目才怪,她笑着想。

     她過慮了。

    半個月後,食堂門口貼出了大張表格,每筆帳都用相當漂亮的隸書抄寫一清,看着也讓人舒服。

    大夥圍着那張表七嘴八舌:“同志們,咱們有救啦,這司務長不是山西人,也不是甘肅人(前兩任司務長受籍貫局限,以節省為主要宗旨)!”她站在人群裡,心裡一陣陣發臊,臉在潮熱起來,好象人們誇的是她。

     緊接着是冬季拉練。

    她被派到炊事班幫忙。

    一次夜行軍,她感到背包直往下墜,一股熱烘烘的氣流直逼她頸窩。

    她回過頭,小司務長的圓臉擱在她背包上睡得正酣呢!他一邊扯鼾一邊走路,象個醉漢。

    “喂!醒醒喽!”她喚醒他。

     但剛走不遠,他又擱上來了。

    真是孩子!這回她不忍叫他,還把步子放輕放穩,生怕颠醒了他。

    他睡了個大覺,可把她累壞了,比扛百來斤的定音鼓還累。

    他不好意思地揉着眼說:“亊不過三,不然我可說不清楚了!” 她抿嘴一笑。

    溫柔地一笑。

     她從來沒有認真想過和一個異性的關系。

    因為甭管年歲大小的男同胞從不把她當異性相處:和她掰腕子,比賽幾口能吃完一個饅頭。

    這使她對自己時常冒出的一絲溫柔感到惡心,總是盡快掐滅它。

    但二十六歲的她,女性荷爾蒙畢竟在起着無可抵禦的作用。

    在她把過于隆起的胸部費力地束平時,卻并不能壓抑一種隐隐的但卻十分執拗的渴慕。

     她周圍的姑娘不管領導怎麼三令五申,夠格的公開戀愛,不夠條件的暗地約會,有的竟大大方方稱自己男朋友為“我們那個老幾”。

    有的手裡總在編織什麼,不是毛衣就是毛褲,一邊織還要一邊炫耀似的問周圍的姑娘:“你說這顔色他穿合适嗎?”其實關于這點,她們心裡早有把握。

    就是拉練途中,每逢夜行軍,不少女兵的背包也責無旁貸地落到了各自對象肩上。

     “你累嗎?把背包給我吧!”小司務長說。

    睡意未散。

     “去你的。

    ”她避開他。

    心想,我背着你走了半夜,身上不累,心跳得太累。

     不管什麼樣的果實,不管它挂在哪個不惹眼的枝頭上,它總是要成熟的,總要悄悄地紅了,灌滿甜而濃的漿汁。

    而她的“漿汁”将傾給誰呢?她在這方面并不“渾”,或許比其他姑娘更敏感,因為她時時在留神周圍的異性,甚至強從某人的一笑、某人的一道目光中捕捉一點意味深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