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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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身上唯一的儲備是半塊壓縮餅幹。

    他和三毛已被疲勞饑餓弄垮了,得正視這個現實了。

    然而另一個可悲的現實他不忍向三毛提示:他們早迷了路。

    這片雜樹林他們昨天中午就曾經過,并在此休息過。

    累糊塗了的三毛自認為走了許多有效的路,而實際隻兜了個圈。

    了不起苦笑了:地球果真是圓的。

    他們證實了麥哲倫首次環球航行的偉大發現。

    不過航海家們是循地理的必然,而他倆卻是出于地理的誤會。

    這誤會将使他們最終陷入怎樣的境地?他感到無望。

     戰争有它喧嚣的一面,必有它死寂的一面。

    正因為喧嚣的襯托,靜,才顯得如死一般。

    大部隊在何方?剛上戰場時,了不起那樣怕聽槍聲,而現在他卻盼望聽到槍聲。

    槍聲是夜海上的燈标。

    戰争中,有槍聲的地方就有生命。

    他沒有參加過正式的戰鬥,但從傷員嘴裡,他知道上百名戰士一齊進攻的陣勢。

    他們即便倒下了,也仍是一個集體。

    死的冷清被集體分擔着,死倒成了熱鬧的事。

    和集體在—起,多麼好…… —陣“撲騰騰”的聲響使了不起吃驚望去:遠處兩隻鳥在樹桠上打架。

    但一會兒就發現它們并非鬥毆,因為其中一隻稍小的鳥(大約是雌性)墜落到地上,那另一隻圍着它低低盤旋,發出哀鳴。

    那隻墜地的鳥徒勞地扇着翅膀,卻怎麼也飛不起來,它顯然受了緻命傷。

    這鳥多美呀,纖巧秀麗,白羽灰頸……可惜不知它們叫什麼名字。

    那隻雌鳥不再掙紮了,慢慢安詳地收起翅膀,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兒。

    雄鳥圍着它呼喚,盤桓,終于起飛,尋它自己的生路去了……了不起被這情景刺痛,一個潛伏在意識底層的念頭漸漸浮上來。

     明擺着,是自己在拖累三毛。

    他為他已跌成了這副慘相,接下去誰擔保他不會為他斷送性命。

    即使僥天之幸,他能背着他走出大山,不再遇到敵人,不再有任何意外,然而人卻不能違背自然法則:從食物中攝取熱量。

    他們的食物隻有不足一兩的餅幹了。

    這半塊餅幹誰也不肯吃,大概在兩人都餓死後尚存留着。

    再想想受了重傷的脊椎,或許他這輩子站立和行走都成了曆史,今後隻能坐在手搖輪椅上去看别人指揮的音樂會了——啊!那将痛不欲生,那疼痛超乎一切感應範圍。

    還是别想什麼音樂會吧。

    此刻他和他隻應該讓幸運選擇一個……他望着這張熟睡的臉。

     有什麼必要将這種無望中的希望繼續下去呢?在這時還有必要安慰(毋甯說欺騙)我們自己嗎?我是個暴戾的家夥,驕橫的混帳:這我從你從不反抗的眼睛裡早已看到了……我巴不得能贖回點什麼,但沒有這個時間了。

    我但願把生的希望留給你。

    你不該救我,不該為我受這麼大的損失,難道你沒有記憶嗎?還是讓我來替你卸掉這個沉重的包袱吧。

    沒有我這具報廢的軀體拖累,你或許能走完這艱辛的山路,找到部隊,投向戰友,回到祖國,以你以往的堅韌活下去……這不是胡思亂想,這是唯一的辦法。

     三毛已睡熟,鼻子發出深淺不一的鼾聲,使那隻探頭探腦的灰松鼠出溜一下又蹿回樹上。

    鳥兒在遠處近處互道早安,森林的早晨原來是這樣開始的…… 了不起把蓋在身上的軍裝撩下來。

    半塊壓縮餅幹。

    小半壺水。

    還有武器。

    但願三毛不要再迷路。

    祖先啊,你們發明了羅盤和火藥,你們沒想到它們成了戰争必不可缺的東西。

    假如有一枚指南針,再多一點“火藥”,三毛的生命就有了更多的保障。

     了不起試着挪動了一下身體,雙手死抱着一棵樹,樹被他搖撼得簌簌打顫,這聲音居然沒将三毛驚醒。

    創傷的疼痛使他驟然出了一層細汗。

    他妥協了,僵持一會,等待身體适應這劇痛。

    他終于靠樹的力量把身體翻過來,變成腹部貼地的姿勢,這樣,他可以利用每一棵樹,摟住它,将身體拖過去。

    樹林越往裡越稠密,他想爬到它的最深處,那裡有繁枝密葉的遮掩,好讓他躺着靜靜地追憶些什麼,懷念些什麼,幻想些什麼。

    然後他将閉上眼睛,安安穩穩睡它一覺,這一覺但願永不複醒。

    他又向前挪了一步,樹的響動使三毛驚悸一下,他沒睜開眼,隻用手去摸摸身邊的槍,然後鼾聲又繼:他太累了。

    他那副溜肩膀上曾馱着一百多斤的軀體奔波了一天一夜。

    了不起用胳膊将上身支撐起來,再一次回頭看看他——再見了,哦不,永别了。

    祖國保佑你…… 廖崎剛走進住處,就被本市的幾名記者圍住。

    “早聽說你的大名,北京不少報紙上介紹你是樂壇升起的一顆新星!請談談你的成長過程:你是怎樣自學成材的?” “聽說你當過兵,上過前線,受過傷,這些都很能吸引聽衆——我是電台的!” “随便講點什麼吧,講講吧!” 廖崎怔怔地站着,半天才冒出一句:“你們……大概搞錯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