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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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第一次領教季曉舟的琴聲是在那次“歡迎新戰友”晚會上。

    五湖四海來的新兵們将在這裡接受老兵們的挑剔。

    萍萍當時挨着喬怡坐在長闆凳上。

    喬怡很快從這個新夥伴嘴裡得知了她的經曆:萍萍姓甯,十七歲,在一個地區歌舞團跳過“吳清華”。

    萍萍愛說愛笑,伏在喬怡耳邊嘴不停。

     新兵們要挨個彙報自己的“業務”。

    頭一個上台的是個漂亮的男孩。

    他從首都來,據說是素有“神童”之稱的樂隊指揮。

    他是新兵中唯一膽敢不穿軍裝的人,穿了件看上去就讓人暖和的厚絨線衣,并把手插在軍褲兜裡,在幾十名老兵又幾十名新兵的眼皮下來回踱步。

    他參軍前是中央“五七藝校”的尖子,指揮過正經八百的交響樂《沙家浜》。

    因此他一點也不緊張,甚至可說是從容、潇灑,一雙漂亮的眼睛顯得茫然。

    踱了幾個來回後,他對期待良久的新老戰友說道!“對不起,我的專業是樂隊指揮,今天沒有條件向大家彙報我的業務。

    ”他懶洋洋地笑了一下,又微欠了一下腳後跟。

    這些動作發生在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身上,實在令人驚訝。

    喬怡看出他的做作,而其他人一律用驚歎贊賞的目光瞪着他,換句話說,是被他“鎮住了”。

    包括喬怡身邊這個曾跳過“吳清華”的萍萍,她幾乎每隔半分鐘,嘴裡就“啧”一下。

     萍萍很快把她打聽來的消息轉告喬怡:這個叫廖崎的“神童”是由某位了不起的大作曲家推薦來的。

    人們這時倒并不在乎他對他們的輕視,仿佛他的傲慢正是在證實他超群的才華。

    對于才華,人們感到理應謙卑,尤其一個天才能屈尊到小小軍宣隊,與一些半吊子“藝術家”為伍,實在已夠令人感動。

    神童廖崎又開口了,“這裡有架鋼琴就好了……”話音剛落,全隊唯一的鋼琴被轟轟隆隆地推到他面前。

    神童不太情願地坐在琴凳上,按了幾個和聲後對眼巴巴的衆人說:“鋼琴是我的第二專業。

    彈得不好,請大家批評。

    ” 一曲結束,人們起勁地為他鼓掌。

    而喬怡想告訴大家,他彈琴的姿勢并不完全符合規範。

    外婆曾經總拿一根竹片敲打她的手腕:“記牢!記牢!手腕上要能放一個五分錢硬币。

    ”幸而她從小學了幾年鋼琴,如今不至于和大家一道上這神童的當,盡管他彈得十分花哨。

     節目進行到最後,輪到季曉舟的大提琴獨奏。

    他費力地拎着大提琴走上去,窘迫地介紹自己的姓名、年齡、琴齡及一切别人并不想打聽的事項。

    他在凳子上坐下來,安置好琴,局促使他增加了許多不必要的小動作:一會兒摸摸琴上的松香夠不夠,一會兒又擰擰琴耳,把本來校準的音反而弄得變腔變調。

    “觀衆”出現了不耐煩的騷動,他意識到了,細瘦的脖子在空蕩蕩的軍衣領子裡不自在地扭動幾下,然後告訴大家他将演奏的是某某練習曲。

    他剛擡起弓,那位神童站起來,用指揮特有的手勢朝他一點:“請暫停。

    你的音沒有校準!G弦低了,C弦偏高。

    ”演奏者張皇失措地看着這位未來的統治者。

    全場一片啞然,唯有季曉舟那隻不自的琴弓在弦上吱吱嘎嘎地滑動。

    然而神童卻越來越不滿意:“G弦還低!低!奇怪,你怎麼聽不出來?……” 甯萍萍突兀地站起來:“喂,到底看你倆誰表演?!” 大夥被她的高八度嗓音吓了一跳,都扭頭對她瞠目而視。

     “好有意思!這不是開聯歡會嗎?又沒托哪個指導哪個。

    是好是壞讓大家聽嘛,憑什麼你一個人在這裡指手劃腳?” 廖崎扭頭看看她,又掃了衆人一眼。

    那副神情似乎在說:瞧瞧,這種什麼也不懂的人,我能跟她一般見識嗎?藝術多麼神聖!音樂多麼高深!你們呢……唉! 季曉舟得到這個潑辣姑娘的聲援,終于開始拉琴了。

    剛拉兩個樂句,神童就斷然離開座位,走過萍萍身邊時翻翻白眼球:“簡直在糟蹋别人耳朵!” 甯萍萍胸脯一起一伏,瞪着廖崎的背影,鼻子使勁“哼”了一下說:“看他了不起的!”這挑釁絲毫未得到神童的理會,排練室的門簾被他高高揚起又重重落下。

    喬怡扭過頭,見鬥輸了的萍萍眼裡汪起淚來。

     “你認識他?”喬怡指指台上的季曉舟。

     “不。

    ”萍萍倔犟地搖頭。

     “他看上去象個中學生,不象他實際年齡……”北京兵白莉跟萍萍說。

     “别說話!”她喝斥她,“你還聽不聽人家拉琴?!” 白莉被她吓一跳,朝喬怡做了個鬼臉。

     台上的演奏者經過剛才一番折騰,已顯得心力交瘁。

    他兩眼盯着樂譜,一隻腳“砰、砰”地在木質地闆上擊着節拍,這聲音甚至比他的琴聲還響。

    這人太拙,太老實,選擇了一首難度甚高卻又毫不動聽的練習曲,一下子讓大家胃口倒盡。

     甯萍萍專注地聽着,臉上充滿憂慮。

    到樂曲将終時,她碰碰喬怡胳膊:“你覺得他拉得好聽嗎?” “你說呢?” 她為難地舔舔嘴唇:“……不好聽。

    不過我不懂。

    可他拉得多賣力氣呀!”她的神情象在争取選票,“你瞧,他都出汗了。

    今天數他最認真。

    一會等他拉完,你拍手麼?我們一塊給他拍手吧……”這時老兵有不少已陸續退場。

    萍萍焦急地四下望望稀落起來的場子,“我們拍得響一點!”她說。

     這時坐在不遠處的說數來寶的丁萬嘻笑道:“瞧他出那麼些汗!三根毛都貼腦袋上了。

    ” 萍萍斥他:“去你的!” “怎麼,他不象三毛?那麼瘦,頭發又少,活脫一個三毛!” 不是喬怡拉住,萍萍幾乎要跟丁萬鬧成真格的了。

    這時曲子終于結束在一個戰戰兢兢的長音上。

    萍萍拍起手來,喬怡也跟着她一塊拍。

    這掌聲寂寞極了。

    她倆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