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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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神色有些慌張地拒絕了。

    她走到屋外,尋了個小屋任何角度都看不見的地方,解開皮帶。

    傷口在腹溝處,似乎并沒傷着内髒。

    她匆匆紮好繃帶,又抓了把濕泥糊在褲子上掩蓋了血迹,她沒料到會流這麼多血…… 喬怡看看天色,一想,壞了。

    這麼晚招待所還會有空床位嗎?要是沒有了,不如先去萍萍那兒湊合一夜。

    萍萍和季曉舟去年結婚,也應當去補個祝賀呀。

    宣傳隊解散後,軍區文工團恰巧缺大提琴,就把季曉舟補了進去。

    數來寶丁萬嘛,是全軍區的活寶,過去文工團就來挖過“牆腳”,要把他調過去,他拍着胸脯說:“咱得仗義,與宣傳隊共存亡!”所以這邊剛散夥,那邊緊着慢着地把他捧了去,他可是大明星一個。

     招待所果然挂着客滿牌子。

    門房的小戰士說此地正辦什麼“連隊文藝骨幹訓練班”,一下占了幾十張床位。

    他對這個遠道而來的女兵一連說了十來個“對不住”。

     天已黑了,喬怡的肚子還空着。

    軍區招待所對面的小餐館快打烊了,水牌上隻剩“白面鍋盔”這一項。

    鍋盔就鍋盔吧,晚食以當肉。

     霧濃得象乳汁。

    他們順甘蔗地往南走,突然對面傳來嘎啞的說話聲。

    贊比亞打了個手勢,八個人七零八落地卧倒下去。

     晚了!贊比亞想。

    雜沓的腳步是朝他們這方向走來的。

     “我引開他們!三毛,你帶着他們往回跑……”說着。

    贊比亞抛出一顆手榴彈。

    然後,他象山貓一樣竄跳着,弄出很大聲響,朝着自己選擇的路線跑去…… 等他跑了一陣,發現數來寶跟在他身後。

     “你怎麼不跟他們一塊撤?” “我?……全懵啦!”他說着朝身後打一梭子,一邊罵着:“操你先人!”每舉槍射擊,子彈擊發的後坐力總使他踉跄着後退好幾步。

    他壓根吃不準彈着點在哪個方位。

     身後的敵人打一陣,追一陣,與他們的距離時長時短。

     “咱們别跑啦!……跑也沒用!就在這裡跟龜孫們幹!……聽見沒有,他們沒幾個人!” 贊比亞張大嘴喘息着,惡狠狠瞪了數來寶一眼。

    在關鍵時刻,他隻相信自己。

    任何一個指揮他怎樣做,或幹擾他怎樣做的人勢必引他狂怒。

    “你趕緊離開我!别跟着我礙手礙腳!” “你讓我上哪兒?……” “随便!”贊比亞迅速轉了個彎,朝另一個方向竄過去。

    他回過頭對數來寶喊道:“還不快撤!” 子彈尋着聲音的源頭掃過來,贊比亞急忙伛下身子。

    枯焦的甘蔗葉子被子彈削去,帶着柔弱的火苗落在地上。

    贊比亞捋下一根甘蔗梢,用它挑着軍農,忽東忽西地跑着,直跑到身後槍聲漸遠漸杳。

    霧升高時,贊比亞回到小屋,大家全被他那張髒極了的臉吓了一大跳。

    他一眼掃過,急問道:“數來寶沒回來嗎?!” “他沒和你在一道?” “糟了!這夯貨!”他返身剛要出門,忽見遠處甘蔗林晃動着,曲曲扭扭地向兩邊倒伏,似乎一條巨蟒在悄悄接近獵物。

     他趕緊縮回身,定了定神,擡頭對大家說:“敵人在算計我們。

    他們就在不遠。

    别怕,我讓你們怎麼就怎麼。

    他們不開槍,咱們也别出聲,得玩心眼,懂嗎?” 女兵們莊嚴地看着他,因緊張而瞪圓了眼睛。

     “怕嗎?”贊比亞微微一笑。

     了不起忽然問:“數來寶弄不好已經……” “你住口。

    ”贊比亞喝斷他。

     正當喬怡捧着冷鍋盔又撕又拽的當兒,忽然聽見背後有人咋唬:“諾松空葉!”① ①越語:繳槍不殺。

     聽嗓音耳熟,驚回首,卻因背着路燈,喬怡一時看不清他的面孔。

     “夠嗆夠嗆!大學生了,大編輯了,就不認得咱老丁了!”丁萬打着哈哈,迅速搖着輪椅走近來。

    那場戰争使他失去半條腿。

     喬怡握了握他的手,笑道:“是你自己變樣了——眼鏡呢?” 他把臉仰向燈光:“好麼?沒瞅見?” “隐型鏡?” “對極啦!跟美國總統裡根那副一模一樣!今年曲藝會演,剛從北京配回來的。

    現在本人是三點零視力,一邊一點五,嘿嘿!” 喬怡可笑不出來。

    她發現他瘦多了,臉上出現了一些永久性的皺紋。

     “哎,你怎麼着?來視察視察?” “去你的吧。

    我連個落腳之處還沒有呢!” 丁萬一聽馬上掉轉車頭:“你咋不早說?跟我走!”他起勁地搖着輪椅,害得喬怡隻得小跑。

     “你領我去哪兒?” “招待所。

    他們準告訴你沒床位,對吧?我有辦法:席夢思帶大立櫃外加倆沙發的單人房間,對付着能住吧?” “那麼高級,我回去可報不了帳!” 丁萬胸有成竹地笑着:“你隻管住進去,操那麼多心幹嗎。

    ” 到了招待所樓前,丁萬架着拐,那半條假腿發出吱嘎之聲。

    喬怡一聽這聲響恨不得把耳朵捂上。

    這聲音實在折磨神經。

     “我在這裡主辦全軍區的連隊文藝骨幹訓練班。

    ”他一邊艱難地上樓一邊對喬怡說,“哎,你甭扶我。

    我走路就這副醜樣,其實不象看上去那麼費勁兒。

    ” 喬怡咬咬嘴唇,她的思緒回溯到十年之前…… 新兵訓練到了中期,也就是說兩個月後,有一個新兵剛才報到。

    那天三十幾個新兵列隊走正步,負責新兵訓練的徐教導員突然朝隊伍裡喊道:“丁萬!” “啊?” 大家發現這個陌生的嗓音發自隊尾。

     “記住,以後點名,要答‘到’” “好嘞。

    ” “什麼‘好嘞’?亂彈琴!要答‘是’!” “是!” “丁萬出列。

    ” “什麼叫出列?” “季曉舟,做一遍給他看——明白了嗎?” “是。

    ”他從隊伍裡跨出來,顯得煞有介事。

    軍褲大約是四号,而裡面的絨褲至少是二号,嘟嘟囊囊露出一大截。

     大家被這個兵的滑稽樣兒逗樂了,樂他那滿身的不合适:不合适的年齡,不合适的軍褲,不合适的神态及姿勢。

    這麼大年齡的新兵,所有人都感到新鮮。

    後來聽說他在參軍前是某省曲藝團的台柱,為挖這根台柱,宣傳隊管招兵的黎隊長與該省打了長達半年的官司,最後架不住本人堅決從戎,那個曲藝團才撤回“原告”。

    他很快跟所有人混得爛熟,并在洗衣台上笑嘻嘻糾正女兵們的錯覺:别着看面老,其實也不過二十九歲。

     那晚緊急集合,這個“台柱”出盡洋相。

    全體新兵列好隊伍五分鐘後,才見丁萬跌跌撞撞跑出來,“對……對不起,我的背包帶晾衣服了……” 徐教導員毫不容情地掐着秒表:“丁萬遲到五分二十四秒。

    現在入列,回頭再說。

    ” “這不賴我呀……” “不許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