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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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教導員那幹巴柴瘦的懷抱裡。

    那次巡回演出一路上他總是一手抱着達娅一手拉大幕,一邊吆喝演員一邊哄孩子。

    從那時人們才忽然發現,徐教導員并非沒有柔和的線條——有人曾叫他“平行四邊形的酋長”。

     達娅不笑,也不說話,但看得出她心裡并非無話。

    她十分拘束地坐在下鋪上。

     “你爸爸在幾号車廂?”喬怡問。

     小姑娘伸手指了指:“前面。

    ” “我去把他找來,你等着。

    ” “不,”達娅捧着水壺站起來。

     “為什麼?” “不。

    ” 她黑黑的眼睛透着怨艾,嘴繃得很緊。

    她記得父親離開部隊時,下屬們都沒有去送他,可她多麼愛他們啊。

    那個早晨,天很冷,下着霧……吉普車開出院門很遠,才聽見尾随而來的起床号。

    父親哀哀一笑:“他們起床喽,該出早操喽……” 喬怡從挎包裡掏出一盒蜜餞:“給,吃吧。

    ”她挨着達娅坐下來,似乎生怕她跑掉。

    過了一會兒,她把一張紙條交給乘務員,讓她送到廣播室去。

     山西定襄的徐永志同志,請聽到廣播後到4号車廂,有人找。

     喇叭響了。

    達娅猛擡起頭,困惑地看着喬怡。

    喬怡笑了:“你爸爸馬上就來了,他有病,我和他換位子。

    ” 約摸半個時辰,一個穿舊軍裝的老頭出現在喬怡面前。

    他滿臉是汗,顯然是從人縫裡擠過來的,臉上帶着驚慌的表情,他以為達娅出了什麼事。

     “徐教導員!”喬怡叫道。

     他茫然的眼睛陡然亮了,而在亮的同時又陡然陷進深深的眼眶。

     “就是你使大喇叭喊我呀?小喬子,你怎麼在這裡?……”他激動得耳朵都紅了。

     喬怡趕忙握住他伸過來的手。

    這手不及從前有力了。

    五年不見,他的臉似乎增加了長度,縮減了寬度,顯得更瘦了。

    若不是那對頗俊氣的劍眉和一身軍裝,看上去與一個從未出過山的太行老農别無二緻。

    他雖然沒佩戴領章帽徽,但依然風紀齊整,渾身透露出一種軍人氣質。

     “我出差。

    您呢?” “我……也算出差吧。

    ”他笑起來,兩個嘴角各聚起三條褶子。

     達娅遞過水壺:“爸,你吃藥。

    ” 徐教導員顧不上她,用手一擋,繼續和喬怡說話。

    “聽說你也上了前線?……好樣的!都誰去了?”他叉開五指,準備計數。

     “數來寶丁萬,了不起廖崎,三毛季曉舟,耗子黃小嫚……” “全是水泊梁山的好漢呐!”老頭兒開心地笑了,“達娅,你回去照看行李,我一會兒就過去。

    ”待女兒一走,他忽然問:“小喬,桑采那娃娃到底出國了?……” “啊,對。

    ”喬怡下意識地把手伸進軍裝口袋。

    那裡面有封帶香味的信,厚厚的,足有半兩沉。

    她臨上車前接到了這封信,到現在還沒顧得打開看。

    她本想就此拆開,和徐教導員一塊看,又怕桑采信中寫了什麼傷他心的話。

    她上一封信是兩年前剛到美國時寫的,除了介紹美國之最,例如蘋果最好吃、雞最難吃,牛奶最便宜、燙頭發最貴之外,還談了幾句擔憂。

    她不知今後的路該怎樣走。

    她說她曾走過彎路,不過那主要怪徐教導員。

     徐教導員期待喬怡的回答。

    神情有些怯生生的,似乎眼下他不配提起她了。

     “她很好,在美國大概上了大學。

    ” “哦,哦……”他還想聽點什麼,半張着嘴。

     而喬怡不知該對他再講什麼。

    她理解徐教導員對桑采的感情。

    他曾象父親一樣愛過她。

    尤其在達娅出現之前,他那豐富而又無處施予的父愛在桑采那裡找到了歸宿。

    他記得桑采的生日,記得她的喜好,每逢星期天總是包好餃子叫桑采去吃。

    他對外人隻說自己沒有孩子。

    其實他有過一個兒子,三歲上得了腦膜炎,搶救過來後便癡癡呆呆。

    他把他送回山西老家,幾年後,那傻兒子落井溺死了。

     然而,桑采和他的關系最終是令人遺憾的…… 徐教導員站起身,撣撣落在褲子上的煙灰:“我過去了,達娅一個人在那邊。

    ” “不,你就在這裡,我到你那邊去……我沒病,又年輕……” 兩人正推着,達娅滿臉委屈地走過來,前面一個包,後面一個包,壓得身子都斜了。

     “咱們的位子叫人占了!”她說着,眼圈紅起來,“都怪你!”她瞪着喬怡。

     “好了好了,”喬怡趕忙把行李從小姑娘肩上接過來,“咱們就在這兒湊合吧,反正下午就到了。

    ” 趁達娅背轉身,徐教導員低聲對喬怡說:“别談桑采了,這小丫頭最不樂意她……,小孩子家,肚腸子細。

    ”說完他笑起來。

     喬怡也笑了:“那好吧,現在談談我。

    您想聽哪方面的?” “我記得……”老頭兒略一沉吟,“你今年二十八了,怎麼樣?終身大事……” 喬怡苦于尋不着一句最含混的話來回答,她顯得有些慌亂。

     “我好象聽誰說,楊燹要結婚了……” 喬怡愕然地睜大跟睛。

     “怎麼?他不是和你……?那八成是我搞岔了。

    人老了,難免東扯葫蘆西扯瓢……” 喬怡心神不甯地笑笑。

     從行李架垂下的兩隻紅蘋果依然晃着,它們在證實這不是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