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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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人終于抹着臉上的雨水走到舞台一側,對徐教導員喊着:“算啦!别演啦!女同志可受不了這雨……要淋病啦!” 台上的姑娘頻頻朝徐教導員回首,希望他一聲命令,使她們得赦,而這老頭兒卻如泥胎一樣不動聲色。

    這時,那幹部把一件雨衣披在他身上。

    台上依然舞着,樂器因受了潮聲音悶悶的,伴唱演員被雨嗆得大咳起來。

    幾個戰士已經跑到遠處的房檐下去了。

    那個指揮員依然在替姑娘們說情,一方面他自己也淋得受不了了。

     雨越來越大,砸在地上濺起很高的水花,什麼聲音也聽不見了,歌聲樂聲全被雨聲所代替,女演員受不住這折騰,已象風擺柳似的搖晃起來。

     這時,徐教導員突然啞着喉嚨對台上喊了一句:“好樣的!同志們!一定要堅持到底!”他抖抖肩,把雨衣甩下來,用熱忱而充滿鼓動性的目光看着台上的八個姑娘。

     指揮員突然醒悟到什麼,奔回觀衆席,沖着那些四下逃去、或正準備逃的戰士大喊:“都回來!統統坐下!格老子,你們未必不如人家女同志!……” 戰士們慚愧了,重新坐成原來的方陣,一瞬間,台下靜若空谷。

    女演員們從台上看去,那整齊沉默的人群,象一座肅穆的城池。

    台下和台上相互鼓勵着,感染着…… 樂隊卻越發氣息奄奄。

    徐教導員抓起一對小钗,興高采烈地敲着,盡管這舞蹈與小钗毫不相幹。

     女演員們開始了舞蹈末端的激烈旋轉,樂隊随着那钗聲瘋了似的越奏越快。

    台上積起東一窪西一窪的水,有幾個姑娘滑倒了,爬起來接着轉。

    桑采尤其起勁,一邊舞一邊小聲做鼓動工作:“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甯萍萍第三次摔倒,衣服和臉上沾滿了泥,她咬着嘴唇,怕自己哭出聲來……下面緊接的動作是激烈轉圈後的雙膝跪地,然後仰面下腰,舞台畫面将結束在一朵突然綻開的“花瓣”上。

    甯萍萍苦着臉與大家商量,“今天就别跪下去了吧?……” “對,實在不行了……” “就一個動作省點事沒啥……” 不少人同意萍萍的倡議,但桑采臉一闆:“不行!這點考驗都經不住?反正我跪!……” 越來越快的旋轉…… 越來越響的小钗…… 越來越靜默的戰士…… 越來越大的雨…… 女演員都哭了,說實話是被自己感動的。

    她們要跪下去,按原先的那樣仰面下腰,接受更嚴峻的暴風雨的洗禮…… 而就在這時候,幕急匆勿地拉上了,把一個最莊嚴、最激動人心的場面關住了,樂隊戛然而止,準備“獻身”的姑娘們驚異地面面相觑。

    徐教導員“咣啷”一聲扔開小钗,大聲問:“誰?!誰幹的?!” 沒人回答。

    這種時候,誰也不會留神這個操縱幕繩的家夥,大家都被淋傻了。

     “我拉的……是我。

    ”人們一齊扭頭瞅着面色蒼白的喬怡,“甯萍萍不行了……她有特殊情況!” 徐教導員盯着她,不相信這個素來沉默寡言的姑娘竟敢如此鬥膽。

     甯萍萍低号一聲,捂着小腹蹲下去,然後被幾個姑娘架走了。

     桑采不以為然:“不就來‘例假,嗎?誰沒有……” 這時楊燹推開喬怡,又用半邊身體護着她:“别鬧笑話了!敢這麼幹的隻有一個人,我楊燹。

    ”他轉過臉對喬怡笑笑,“你不用陪綁。

    ” “到底是你,還是你?”徐教導員的目光迅速在這一對男女臉上來回掃射,他早感到這兩個人之間有某種默契。

     “确切地說吧,喬怡不過是同情甯萍萍,而我是對這種做法從根本上反感。

    ”楊燹說。

     雨漸漸小了。

    一邊天象洗過一樣湛藍,另一邊卻發灰發黃,說不清是刊麼顔色。

    樂隊隊員在抱怨這場雨要毀了他們的家什——那小提琴一淋就脫膠,一曬準開裂。

     徐教導員:“好吧,既然你們倆都承認,演出結束後一塊寫檢査!”他轉身對着其他人,語調沉甸甸的:“記得淮海戰場上有個女文工團員,隻有十五歲,比桑采還小。

    她唱着唱着就倒下去了,倒下去還不住口地唱,不出聲地直動嘴,一直到血淌幹淌淨。

    那是彈雨,血雨!今天,這點水雨能比得了嗎?”說着,狠狠盯了楊燹一眼。

     他這故事講了許多遍,每講一次必能收到預期效果。

    “怎麼樣,同志們?”他又迸出金屬撞擊般的嗓,“接下去能不能演好?” “……能。

    ” “沒勁兒。

    能不能?” “能!” ……幕再次莊嚴地啟開,但台下已沒有一個人。

    戰士們心疼這些不顧死活的姑娘。

     徐教導員站在空蕩蕩的舞台中央,顯得很孤獨。

    他突然轉過身,走到楊燹面前:“寫檢查!”又看看喬怡,“你倆幹得好哇!”說完,背着手走了。

    天上顯出六七道彩虹,不過都不完整…… 從那以後,楊燹發現,隻要他和喬怡在一起,徐教導員的目光總象探照燈一樣伸過來,有時鼻子還要打兩下哼哼,似乎說:等着瞧吧…… 楊燹快步登上樓梯,很得意自己的狡猾,他是乘哨兵換崗時一溜身進樓的。

    他的腳忽然放慢了,從樓梯窗口看見了那間接待室。

    老頭兒就在那挺冷的夜裡坐一夜,咳一夜嗎?對了,他轉業回山西已好幾年了,這次來幹什麼?他臉上似乎透着什麼苦楚?他遇到什麼難處?他的身體好象大不如從前,每一陣咳嗽都牽動他渾身的筋骨,震得要散架似的……對于他,你怎麼可以一個字不問,一點關切之情也沒有呢?你是個混帳,楊燹。

     他老了,畢竟老了。

    可你還不肯原諒他。

    不不,你别否認,你潛意識中沉積着對他的怨艾…… 現在他平息了一下自己,擡手叩響了這扇門。

     喬怡從被那個莫名其妙的電話驚醒後就一直未睡着,直到楊燹出現在門口。

     她背靠着門喘了幾大口氣,然後對門外的他抱歉道:“你稍等等。

    ” 她在屋裡盲目地打轉,一時慌亂得不知該幹什麼。

    抓起梳子刨了刨頭發,又扔下梳子去找衣裳。

    她聽見他在門外不安分地踏着腳。

    她找出一件玫瑰色的套頭衫,羊毛的,看上去很鮮嫩。

    她希望這不成眠的臉色,能少許沾點紅色的光。

    而當她往鏡前一站,立即又反悔了,不僅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