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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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不成功的演奏者把雙手拍得又紅又燙,而季曉舟卻象逃一樣走下場。

     這時門簾一動,神童廖崎又走進來,嘟哝道:“這罪總算受完了。

    上帝知道,這也叫音樂……”剛下場的季曉舟與他在門口相遇,聽了這番評價,羞愧得僵住了。

     巧就巧在分配宿舍時,這一對冤家住進了一間寝室。

    廖崎一聽季曉舟練琴就把眉一皺:“你能不能讓我耳朵清靜一會兒?!”後者隻得把琴搬到走廊去拉。

    可這樣還不行,廖崎每從走廊經過,聽見那琴聲,總做出捶胸頓足、痛苦不堪的樣子。

    終于在某一天,廖崎特意上街買了一隻弱音器,對季曉舟說:“勞駕你把這玩藝裝上。

    不然日久天長,你那琴聲要叫我發神經的。

    ”季曉舟毫不介意,照他的話辦了。

    從此以後,季曉舟的琴聲和他的嗓音一樣,變得膽怯而悄聲悄氣了…… 突圍時,三毛讓大家繼續往山上跑,由他留下尋找掉隊的了不起和小耗子。

     四處黑乎乎的,他睜眼瞎似的扒開一叢叢茅草、一蓬蓬蒺藜,焦急地搜尋。

    他懷疑他們已受了傷,在絕望中盼望着救援。

    突圍的緊張加之天黑,使他們翻過這座山頭才發現少了兩個人。

     忽然,他聽見腳下數米深的山溝裡有類似喘息的微弱聲響。

    這條溝大約是山洪暴發時沖出來的,随着年代的流逝,形成了深深的溝壑,三毛攀着棵長出地面的樹拫,慢慢向溝底探去。

    樹根如巨大的指爪,拼命摳住土地,似乎生怕大地會抛棄它。

    樹根象痙攣的手、絕望的手:青筋暴露,顯出粗硬的肌肉纖維。

    三毛懸着下半身,深一腳淺一腳地慢慢往下挪,每動一動,泥土便夾着小碎石落下來,看來樹拫想抓住它們是徒勞的。

    這裡的石頭早被年年往這兒彙聚的洪水沖得松垮了。

     這時還未進入雨季,溝底是幹涸的。

     他終于找到了正努力自救的了不起。

    問他傷了哪裡,他隻是歎息、搖頭。

    三毛想把他扶起來,但很快發現他的兩條腿象小兒麻痹患者一樣綿軟無力。

     “别費事了,我不行了……”了不起臉上布滿豆大的汗珠,痛得雙眉緊蹙。

    他是從溝頂失足摔下來的,腰推重重磕在一塊尖峋的石頭上,那時他還不感到痛,隻覺得腦子“嗡”的猛震一下,便失去了知覺。

    “完了,我知道脊椎肯定斷了,我成癱子了……”了不起萬念俱灰。

     三毛沒有可以信服的安慰話,隻是費了不少周折才把這具身材比他高、分量比他重的軀體背上肩。

    他搖搖晃晃地走着,每邁出一步都使他想起自己拉琴時,尋找弦上扯動的那種艱澀。

     “我完了。

    三毛……不管怎麼說,你以後也比我強了。

    ”了不起呐呐着。

     三毛不可能再按原途返回,不可能馱着如此重荷再攀着那些樹根爬上去。

    他隻得順着溝往山裡走。

    腳下的碎石使他趔趄不止。

     “我完了,完了。

    ”了不起淌下的淚水滴在三毛耳根上,“我以後即使活下來也誰都不如了。

    成了癱子,還要什麼才華?我算交代了……” “少胡扯,有我呢……”三毛含混地說。

    他的嘴連用來喘氣都嫌不夠。

     “還不如死了好……” 三毛挺了挺身子,終于迸出一句:“你能不能讓我耳朵清靜會兒?!” 了不起忽然不做聲了。

    他受了這句話的刺激,由這句話想起他曾經給予這個救他的人多少次輕侮、難堪…… “沒那麼嚴重……你放心,不會成癱子的……” 了不起聽了這番安慰反而嘤嘤地哭起來。

    那是為他曾經對三毛的不公正而悔疚得流淚。

    他雙臂搭在三毛發育不良的前胸,這胸是癟的,甚至向裡凹陷,這心胸裡曾藏匿着多少羞辱,而這羞辱是他給他的。

    不一會兒,三毛就覺得脖梗上潮乎乎的一片。

    真拿他沒辦法。

    此時此地,咱們的大天才隻會象女孩子那樣哭。

     三毛背着了不起順山溝往上走。

    現在他隻能按地形提供的唯一方向往前走,而前面是什麼樣的命運在等待他們,别說了不起,就連三毛自己也渺然無知…… 喬怡和甯萍萍經過一家電影院,正散場,街上猛增了一倍的人。

    人人都喜滋滋的。

    萍萍說她和季曉舟忙得有一年沒進過電影院了。

    “這就是夫妻生活——你都看見了。

    ”她苦笑道。

     自十餘年前那次新老兵聯歡會以後,萍萍和曉舟結下了友情。

    随之,隊裡傳開種種她與他“關系不正常”的風言風語。

    萍萍不在乎别人說什麼,有點吃的送給曉舟,香皂牙膏一買也是雙份。

    徐教導員多次找她談話,她全盤否認:“不可能的!你想想看,他是什麼家庭出身?我家裡肯定不會同意。

    我爸怎麼能讓人指着脊梁說:甯校長的女兒找個沒爹媽的野娃娃!教導員,你放心,就他那形象我也看不中,頭發沒幾根,肩膀那麼窄,誰都敢拿他開玩笑。

    我是同情他……”她總能把領導和一些相勸的好心人說得服服帖帖。

    那時興結“一幫一、一對紅”對子,萍萍和曉舟也就理直氣壯地“對”上了。

    不過他倆的談心活動總是在傍晚開展,“交換思想”的場地也總是那些不惹眼的角落。

    誰也說不出他倆什麼,然以“不正常”一語概之。

     不久發生了那件事。

     隊裡終于決定要把院後那座小樓拆毀,在那個基礎上修—個浴室兼鍋爐房。

    拆了樓第二天晚上,所有人到禮堂去看新電影《青松嶺》,回來後發現偌大一堆碎磚頭不見了。

     第二天早操後,值勤分隊長在隊前問道,“昨天晚上,是誰把院裡那堆磚拉走了?” 沒人應聲。

     “是哪一位拉走了碎磚頭?” 仍是一片沉寂。

    拆房子那天,推倒那黴迹斑駁的磚牆時,從磚縫裡蹿出一隻肥碩的老鼠,接着掏出一窩粉紅色的、尚未長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