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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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說。

    “鎮上至少還有兩個人也能做到。

    你信不信這快樂的牛皮?” “相信,既然你這麼說。

    ” “别瞎扯,心肝,他媽的你聽着。

    好吧,咱們繼續開。

    也就是一天的路程了。

    ” 不過他們并沒有開出去多遠。

    15分鐘後,那小子的雙門小轎車不得不停了下來,這時距離它的出發點路易斯安那州的什裡夫波特才過了1800英裡或者再多一點兒。

     “真不敢相信,”那小子說,“真……他媽的……不敢相信1 他猛地打開車門,跳出去,左手還攥着那隻麗白液瓶子,裡面隻剩下1/4的酒。

     “滾開,别擋我的道1那小子跳着腳吼道。

    靴子的奇形怪狀的鞋跟産生了一股小小的自然破壞力,像瓶子裡發生了地震。

    “别擋道,他媽的,你們這些死人,滾回他媽的自己的墳墓裡去1 麗白液瓶子脫手而出,翻着筋鬥,琥珀色的泡沫四處飛濺。

    瓶子撞在一輛保時捷的側面,摔得粉碎。

    那小子一聲不吭地站在那裡,喘着粗氣,腳下有點站立不穩。

     這一次,問題可不像四車相撞的連環車禍那麼簡單。

    這回純粹是交通問題。

    一條大約10碼寬的、長滿青草的中央隔離帶隔開了往東行駛的單行道和往西行駛的單行道,本來,雙門小轎車可以從高速公路的這一側飛到另一側去,可惜兩條大道上的情形沒有什麼分别:4條單行道擠得水洩不通,車輛與車輛摩肩接踵,交通完全陷于停頓。

    幾個司機甚至把車開上了崎岖不平的中央隔離帶,在那裡,遍布其中的岩石像龍的牙齒一樣從薄薄的灰色泥土中鑽出來。

    大概以前确曾有過四輪驅動車在這裡穿越成功,但眼下呈現在垃圾蟲眼前的,是一片汽車的墓地,堆着被撞壞的、七零八落的底特律汽車。

    它像一股瘋狂的源泉,讓所有的司機都受到了感染,他們決心要在這70号州際公路上展開一場毀滅性的賽車,把此地當作瘋狂的競技常這兒是科羅拉多的落基山,垃圾蟲心想,在這麼高的地方,這不是等于在天上比賽嗎。

    他差點笑出聲來,連忙閉緊嘴巴。

    要是那小子聽到他這時候在笑,隻怕他以後再也沒機會笑了。

     那小子穿着高跟靴子的腳大踏步地回到車裡,一縷頭發從他緊扣在腦袋上的帽子裡鑽出來。

    他的臉好像神話裡的蛇怪,怒火燒得他兩眼凸出。

    “他媽的,我不會離開我的車,”他說,“聽見沒有?沒門兒。

    我不會離開它。

    你去,垃圾蟲,到前邊看看這該死的堵車到哪兒是個頭。

    可能有輛卡車塞在路上了,鬼知道呢。

    不能走回頭路,咱們已經過了山肩,隻能一路走下去。

    如果隻是一輛卡車或者其他的什麼東西,我才不理會它呢。

    這些狗娘養的車,我每次跳過一輛,把它們全部推下懸崖。

    我一定能做到,你最好相信這個快樂的牛皮。

    去,小子。

    ” 垃圾蟲沒有争辯。

    他開始小心地沿着公路前行,在車輛中間拐進拐出。

    他做好了準備,要是那小子開槍的話,他要閃避、飛奔。

    但是那小子沒有開槍。

    當垃圾蟲走到了他認為安全的地方(手槍射程之外),他爬上一輛油輪車,回頭張望。

    那小子,那個地獄來的小阿飛,已在半英裡之外,隻剩下洋娃娃大小,正斜靠着他那輛雙門小轎車,喝着酒。

    垃圾蟲想沖他招手,但随之就意識到這是個壞主意。

     垃圾蟲是在山區夏令時當天的上午10點30分開始走的。

    步行的速度非常慢,他不得不經常爬上小汽車、卡車的引擎罩或車頂,因為車輛之間塞得太緊了。

    當他到達第一塊“隧道關閉”的标志牌時,已是下午3點15分。

    他一共走了12英裡。

    12英裡沒有多遠,同他騎自行車穿越1/5國土相比,的确沒有多遠,但是如果把那些障礙考慮進去,他覺得12英裡已經夠可怕的了。

    其實他早就可以回去告訴那小子:他的想法根本行不通……可他絲毫不想回去。

    當然,他确實沒有回去。

    垃圾蟲沒讀過多少曆史(接受電療之後,他看書有些困難),不知道在古時候,國王經常會在一怒之下,殺死那些給他帶來壞消息的送信人。

    不過他也用不着了解那麼多,他現在隻知道這一點就足夠了:那小子的面目他已經看得太多,再看一眼都是多餘。

     他站在那裡,思索着那個标志牌,桔黃色的四方牌子,黑色的字,被撞倒在地,躺在一隻車輪的下面。

    “隧道關閉”。

    什麼隧道?他注視着前方,手搭涼棚,希望能看到點什麼。

    他又往前走了300碼,沒有路時就隻能攀上車頂,眼前又是一片混亂的場面:撞毀的汽車,狼藉的屍體。

    有的汽車和卡車已經燒得隻剩下車軸。

    其中多數是軍車。

    很多屍體上面蓋着卡其布。

    從這個戰場垃圾蟲覺得這兒一定發生過戰鬥,堵塞的情況再次出現。

    再往前,東西兩條車道的車龍消失在兩個孔洞裡,标志牌立在一塊松動的岩石上,上面寫着:艾森豪威爾隧道。

     他走近一些,心砰砰直跳,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麼。

    那兩個伸進岩石的孔洞令他害怕,當他再走近一些的時候,害怕立刻變成了恐懼。

    他完全理解了拉裡·安德伍德對林肯隧道的感覺:在那一刻,他們不知不覺地成為精神上的兄弟,一起領略了極度恐懼的心理感受。

     主要的區别在于,林肯隧道的步行通道高出路基,而此處的步行通道卻低于路基,因此一些汽車試圖沿路邊開過去,一對車輪在路面,另一對車輪則落在下面的通道上。

    隧道長約2英裡,要想穿越,唯一的辦法就是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一輛車一輛車地爬過去。

    這得花上幾個小時。

     他站在那裡,盯着隧道看了好長時間。

    一個多月以前,拉裡·安德伍德克服恐懼,走進了隧道。

    垃圾蟲則在久久地凝視之後,轉向朝着那小子往回走去,他沉着雙肩,嘴角發抖。

    他之所以往回走,并不隻是因為路不好走,或者是隧道太長(垃圾蟲一直住在印第安那,對艾森豪威爾隧道沒什麼概念)。

    拉裡·安德伍德是受一種潛在的利己主義,一種純粹的生存本能的驅使(或者控制):紐約是一個孤島,他必須離開,而隧道是最快捷的途徑。

    因此他以最快的速度步行穿過隧道;就像知道面前是一杯苦藥,隻有捏着鼻子飛快地喝下去。

    垃圾蟲是一個倒黴蛋,經常受到來自命運和他自身無法解釋的性格的雙重打擊……他總是逆來順受。

    自從災難性地遭遇那小子,他早己失去了男子漢的氣概,簡直像被洗了腦一樣。

    那小子逼他以極快的速度飛奔,快得足以引起腦震蕩;威脅他一口氣喝下一罐啤酒而且過後不能吐出來,否則就宰了他;把手槍槍管捅進他的屁股;在收費公路的路邊,那小子還差一點把他扔下100英尺的懸崖。

    想想看,他怎麼還能鼓起勇氣爬過那個筆直穿過山底的孔洞呢?何況黑暗中還不知會碰到些什麼恐怖的事情。

    他做不到。

    也許别人做得到,但垃圾蟲做不到。

    而回去的想法也有着當然的邏輯。

    是的,那是被打擊的、半瘋狂的邏輯,但它的誘惑力卻還是難以抗拒。

    他不是在一個孤島上。

    如果需要花上今天剩下的時間以及明天一整天的時間原路返回,尋找一條路爬過山去而不是鑽過山去,那他情願這麼幹。

    他可能會撞到那小子手裡,肯定有這個可能,但他想,那小子也許不會說到做到,他可能改變了主意,已經離開了。

    也許他已經爛醉如泥。

    他甚至幹脆已經死了(盡管垃圾蟲實在懷疑,如此的好運氣怎麼可能落在他的頭上)。

    最壞的估計,如果那小子還在那兒觀望等待,垃圾蟲就等到天黑以後,像叢林中的小動物(黃鼠狼)一樣,從他身邊爬過去。

    然後他就可以繼續往東走,直到發現他要找的路。

     他又回到了那輛油輪卡車旁邊,來的時候他曾經爬到車頂望過那小子和他那輛神奇的雙門小轎車,但是這一次,他沒再爬上去,因為那會把他的身影清晰地顯露在夜空中。

    他雙手着地,穿過一輛輛汽車膝行前進,盡量不發出聲音來。

    那小子可能在警惕地張望。

    像那小子這樣的家夥,很難說……冒險可不值得。

    他希望這時手裡有把槍,雖然他這輩子從來沒摸過槍。

    他繼續爬着,石子紮進爪子一樣的手,很痛。

    現在是晚上8點,太陽已經落到了山的那一邊。

     垃圾蟲在那小子扔過酒瓶的保時捷車後面停了下來,小心地擡頭望去。

    是的,那小子那輛雙門小轎車就在那兒,青銅色的夜空中看得出漆成豔麗的火紅色的車身和球形的擋風玻璃。

    那小子沮喪地坐在方向盤後面,閉着眼睛,張着嘴巴。

    垃圾蟲的心在胸膛裡劇烈地跳動,高奏着凱歌。

    爛醉如泥!他的腦子裡蹦出這幾個字。

    爛醉如泥!謝天謝地!爛醉如泥!垃圾蟲心想,等那小子醒過來的時候,他可能已往東走出20英裡開外了。

     不過,他還是小心翼翼地爬過一輛又一輛汽車,像一隻蟑螂掠過平靜的水面,迅速穿過逐漸增大的縫隙。

    離左邊的雙門小轎車近了,更近了,終于到了車旁,再往前,他就要離開那個瘋狂的…… “你這個笨蛋臭小子,别動。

    ” 垃圾蟲的雙手和膝蓋一下子僵住了。

    他尿到了褲子裡,腦子裡一片空白,隻有恐慌的翅膀在瘋狂地扇動。

     他一點一點地轉身,脖子上的筋膜嘎吱作響,像鬼屋裡門的鉸鍊。

    那小子就站在面前,一手提一把0.45口徑的手槍,憎恨和惱怒使他扭曲了他的臉。

     “我正在往這邊查查看,”垃圾蟲聽見自己說。

     “當然用你的手和膝蓋在地上爬着查看嗎,媽的。

    站起來。

    ” 垃圾蟲抓住右邊一輛汽車的門把手支撐着身體,總算站了起來。

    在他眼裡,那小子手裡那兩把0.45口徑手槍的槍口大極了,大得像艾森豪威爾隧道的兩個孔洞。

    他明白,他現在面對的是死神。

    這一次沒有适當的話來躲避這種危險了。

     他在心裡默默地向黑衣人祈禱:求求你……隻要你願意……我願為你而死! “那邊出了什麼事?”那小子問道,“交通事故?” “是個隧道。

    堵得厲害。

    所以我回來,回來,告訴你。

    求求你……” “隧道,”那小子吼道,“他媽的混蛋1他又變得怒氣沖天。

    “他媽的你這個鬼東西,你敢跟我撒謊?” “沒有!我發誓沒有!标志牌上寫着艾森豪威爾隧道。

    好像是這個名字,我記不太住那麼長的單詞。

    我……” “閉上你的臭嘴。

    多遠?” “8英裡,可能更遠一些。

    ” 那小子沉默了一會兒,望着西邊的收費公路。

    然後他又盯着垃圾蟲,兩眼放光。

    “你想讓我相信堵車的地方離這兒8英裡?你他媽的說謊1那小子雙手的拇指分别把兩把手槍的扳機扣到半擊發位置。

    垃圾蟲哪裡知道扳機還有半擊發和全擊發之分,他吓得像個女人一樣尖叫着,捂住了眼睛。

     “我說的是真的1他尖叫道,“是真的!我發誓!我發誓1 那小子久久地盯着他。

    最後他放低了槍口。

     “我要殺了你,垃圾蟲,”他說,微微笑着。

    “我會要了你的命。

    不過在這之前,你得先跟我回去,到今天上午咱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繞過來的那個地方。

    你去把那輛貨車推下去,我要回去另找一條路。

    他媽的我是不會離開我的車的,”他暴躁地繼續說,“沒門兒。

    ” “求求你别殺我,”垃圾蟲低聲請求道,“求求你。

    ” “要是你能在15分鐘之内把那輛大衆貨車推下去,我可能會不殺你,”那小子說,“你信不信這快樂的牛皮?” “信,”垃圾蟲嘴裡應着。

    不過他審視過那雙不可思議地發着光的眼睛,心裡對這個人的話半點都無法相信。

     他們走回連環車禍的現場,垃圾蟲拖着兩條發抖的僵硬的腿走在那小子前面。

    那小子裝腔作勢地跟在後面,皮茄克的折縫裡發出輕微的摩擦聲。

    在他孩子氣的嘴唇上,露出一絲模糊的,幾乎是甜蜜的笑容。

     當他們走到車禍現場的時候,天色幾乎完全黑了下來。

    那輛大衆汽車一側着地,三四具屍體橫七豎八地躺在那兒,一片混亂的景象,幸好黑暗中看不清楚。

    那小子從貨車的旁邊走過去,站在山肩上,看着他們10個小時前剛剛繞過的地方。

    雙門小轎車一個車輪的痕迹還留在那兒,另一個車輪的痕迹已随着塌陷的泥土消失得一幹二淨。

     “不行,”那小子最後說。

    “除非先開好路,不然的話根本沒辦法再從這兒過去。

    别瞎扯,你聽着。

    ” 一刹那,垃圾蟲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想撲過去,把他推下懸崖。

    就在這時,那小子轉過身來。

    兩支槍的槍口随意地對着垃圾蟲的肚子。

     “喂,垃圾蟲,你在打什麼壞主意。

    别跟我說你沒有。

    你翹翹尾巴我就知道你要往哪兒飛。

    ” 垃圾蟲把頭搖得像貨郎鼓一樣,拼命否認。

     “别在我面前幹傻事,垃圾蟲。

    做夢也别想。

    現在,去推那輛汽車。

    你有15分鐘的時間。

    ” 在斷開的中心線附近停着一輛奧斯汀車,那小子拉開車門,不料卻拉出來一具腫脹的少女的屍體(他的手正抓着她的胳膊,他甩開這隻胳膊,像剛剛啃完一隻火雞腿,随手扔掉骨頭那樣漫不經心),然後他坐進車裡的凹背摺椅,一雙腳還留在公路上。

    他心情很好地拿槍對着垃圾蟲畏縮發抖的身影做了個手勢。

     “浪費時間,夥計。

    ”他把頭靠在椅背上,唱着:“噢……約翰尼來了,手裡拿着啄木鳥,他是個獨眼龍……沒錯,垃圾蟲,他媽的蠢貨,再加把勁,你隻剩下12分鐘了……來吧,該死的啞巴,邁右腳……” 垃圾蟲頂住那輛汽車,弓着腿,用勁地推。

    汽車好像朝懸崖移動了兩英寸。

    在他心裡,希望——這人類心中燒不盡的野草又萌發出來。

    那小子是個喪心病狂的沖動的家夥,正如卡利·耶茨和他那幫夥伴們說的,比耗子還要瘋狂。

    如果他能把這輛汽車推下懸崖,為那小子的寶貝小汽車清除障礙,也許這個瘋子會讓他活下去。

     也許吧。

     他低下頭,緊緊抓住大衆汽車的車架邊緣,使盡吃奶的力氣推。

    不久前被燒傷的胳膊爆發出一陣疼痛,他明白,新長出的脆弱的組織很快就會撕裂,那時的疼痛會更加劇烈。

     汽車又移動了3英寸。

    汗水順着垃圾蟲的眉毛流下來,掉進眼睛裡,熱辣辣的刺痛。

     “噢……約翰尼來了,手裡拿着啄木鳥,他是個獨眼龍……”那小子唱着,歌聲戛然而止。

    垃圾蟲疑惑地擡起頭。

    那小子已經不在奧斯汀的車座上,他側對着垃圾蟲站在那兒,從收費公路的這一邊向對面往東行駛的單行道望過去。

    斜坡上出現了一片搖搖晃晃的、毛茸茸的東西,遮住了半個天空。

     “他媽的什麼東西?”那小子嘟囔道。

     “我什麼也沒聽到。

    ”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

    那是高速路對面斜坡上大小石頭滾動的冬冬聲。

    那個夢突然重現了,完整的重現,立即凝固了他的血,蒸幹了他的唾液。

     “誰在那邊?”那小子吼道,“你最好回答我!回答我,他媽的,不然我開槍了1 對面真的回答了他,但那不是人類的聲音。

    夜空裡傳來一聲嚎叫,像拉響了刺耳的警報,聲音先是越來越高,接着又陡地降下去,變作低沉的咆哮。

     “老天爺1那小子說,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微弱、纖細。

     收費公路對面的斜坡上,是一群狼,它們正越過中央隔離帶往這邊走來,瘦骨嶙峋的山狼,血紅的眼睛,大張着濕淋淋的嘴巴,至少有二十多隻。

    垃圾蟲毛骨悚然,他又一次尿濕了褲子。

     那小子繞着奧斯汀的車尾行李箱,舉起手槍,開始射擊。

    槍口噴出火舌;槍聲在山間發出回響,反複不絕,聽起來不像是手槍在射擊,倒像是大炮在轟炸。

    垃圾蟲大叫起來,用食指堵住了耳朵。

    夜晚的微風吹散了硝煙,新鮮、濃厚、熱乎乎的空氣,一股火藥味刺激着鼻子。

     狼還在往前走,既沒有加快也沒有放慢,是快步行走的速度。

    它們的眼睛……垃圾蟲發覺自己的視線再也無法離開它們的眼睛。

    這不是一般的狼的眼睛;這眼睛懾服了他。

    他想,這是它們的主宰的眼睛。

    它們的主宰,也是他的主宰。

    突然,他記起了曾經做過的禱告,恐懼感消失了。

    他拿開了堵住耳朵的手指,也不再感覺到褲裆裡潮濕的蔓延。

    他的臉上露出了微笑。

     那小子兩支槍裡的子彈都打完了,擊倒了三隻狼。

    他把手槍皮套套上,沒有重新裝子彈,而是轉身朝西走去。

    他走了十來步,停住了。

    更多的狼正沿着往西行駛的單行道緩緩而來,在黑壓壓的汽車長龍中出沒,像被風吹散的霧氣。

    一隻狼揚起頭,沖着夜空嚎叫起來。

    另一隻狼加入了它的叫聲,接着又是一隻,慢慢地彙成了一股狼的合唱。

    它們漸漸地走近了。

     那小子開始後退。

    這時他試圖給其中的一把手槍裝上子彈,但是子彈從他不聽使喚的手指中間漏了出來。

    突然,他放棄了無謂的努力。

    手槍從他手中滑落,掉到了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這仿佛是一個信号,狼群猛地撲了上來。

     那小子發出一聲恐怖的尖叫,轉身朝奧斯汀車奔去。

    他的另一把手槍從皮套裡掉了出來,在路面上彈了幾下。

    随着一聲低沉的咆哮,離他最近的一隻狼一躍而起,幾乎就在同時,那小子鑽進了奧斯汀,砰地一聲關上了車門。

     門關得很及時。

    狼被車門彈了回來,咆哮着,血紅的眼球可怕地轉動。

    其他的狼也紛紛效仿,刹那間,奧斯汀陷入了狼的包圍。

    那小子躲在車内,朝外窺視的臉像一隻小小的蒼白的月亮。

     接着,其中一隻狼向垃圾蟲走來,三角形的腦袋低垂着,眼睛像汽燈一樣發着光。

     我願為你而死…… 這時的垃圾蟲鎮靜自若,絲毫不再感到害怕,他迎着它走上前去,伸出那隻燒傷的手。

    狼舔着他的手,過了一會兒,又蜷着亂蓬蓬的、粗大的尾巴坐了下來。

     那小子看着他,目瞪口呆。

     垃圾蟲惡意地沖着他冷笑。

     接着他大喊:“滾你的吧!你出不來啦!聽見沒有?你不信這快樂的牛皮?出不來啦!别瞎扯,你聽着1 那隻狼輕輕地含住了垃圾蟲的手,他低頭看去,狼已經站起來,使勁地拽着他,拽着他往西走。

     “好的,”垃圾蟲從容地說,“好的,孩子。

    ” 他往前走去,狼跟在他身後,像一隻馴服的狗。

    接着,又有五隻狼從汽車長龍中走出來,加入了他們的隊伍。

    現在,他的前面有一隻,後面有一隻,兩邊各有兩隻,像個前呼後擁的大人物。

     中間他停下來一次,回頭張望。

    他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幕:狼群繞着小小的奧斯汀車圍成一個灰色的圓圈,耐心地坐在地上,那小子蒼白的臉盯着外面,車窗後面,兩片嘴唇不停地開合。

    狼群似乎在沖着那小子龇牙咧嘴地笑,長長的舌頭挂在嘴巴外面,仿佛在問他:你還能堅持多久?堅持多久? 垃圾蟲不知道,這群用牙齒包圍着奧斯汀車的狼會坐到什麼時候。

    當然,它們會一直坐下去,2天、3天,甚至4天。

    那小子将會一直坐在車裡,望着外面,沒有吃的(除非那少女的車裡還有個乘客),沒有喝的,在溫室效應的作用下,下午狹小的車内将達到華氏130度。

    黑衣人的使者會一直等下去,直到那小子餓死,或者他精神崩潰,打開車門企圖逃走。

    垃圾蟲在黑暗中笑出了聲。

    那小子塊頭不大,隻夠狼群塞牙縫的。

     “我說得不對嗎?”他喊,擡頭對着明亮的星星咯咯地笑,“别告訴我你信不信那快樂的牛皮!他媽的你聽着1 那群令人生畏的同伴在他身邊莊嚴地緩緩而行,毫不理會垃圾蟲的叫喊。

    當他們走到那小子那輛雙門小轎車旁邊,跟在他身後的那隻狼悠閑地走上前去,嗅嗅其中的一隻固特異輪胎,輕蔑地沖它咧咧嘴,擡起一條腿在上面撒了一泡尿。

     垃圾蟲忍不住笑起來。

    他笑得眼淚直流,淚水順着幹裂的、胡子拉碴的臉頰滾落下來。

    他的瘋狂像一盤佳肴,隻等沙漠的烈日慢慢地蒸煮,燒出它精緻的風味來。

     垃圾蟲和他的衛隊繼續往前走。

    到了交通更加擁擠的地方,狼們要麼肚子貼地,從車下鑽過去,要麼躍上引擎罩和車頂,這就是他的嗜血的、沉默的同伴,血紅的眼睛,鋒利的牙齒。

    後半夜,他們到了艾森豪威爾隧道,這一次,垃圾蟲沒有再猶豫,他鎮靜地走進了西去的孔洞。

    他還有什麼可怕的呢?身邊跟着這麼一群護衛,還有什麼可害怕? 隧道十分漫長,不一會兒,他就完全失去了時間概念。

    他像個瞎子一樣摸索着,把一輛又一輛車抛在了身後。

    有一次,他的手碰到了一團濕乎乎、軟塌塌、令人作嘔的東西,一股臭氣直沖鼻子。

    但他沒有躊躇。

    他不時地看到黑暗中那些紅色的眼睛,永遠在前面為他領路的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他嗅到一股清新的空氣,不由地加快了步子,但有一次他失去了平衡,在一輛汽車的引擎罩處絆了一跤,頭重重地磕在第二輛汽車的緩沖器上。

    又過了一會兒,當他擡起頭的時候,星星又出現了,所不同的是它們比先前暗淡了一些,因為天将破曉。

     他的警衛們漸漸消失在遠處。

    但垃圾蟲還是雙膝跪地,用長久的、語無倫次的禱告來表達他的感謝。

    他看到了,清晰地看到了黑衣人的手在翻去覆雨。

     他記得他在前一天的早上被叫醒,看見那小子對着金色汽車旅館的鏡子欣賞自己的發型,盡管從那時起他所經曆的一切不堪回首,但此刻他還是興奮得沒有絲毫睡意。

    他繼續往前走,把隧道遠遠地抛在後面。

    隧道往西去的路也發生了交通堵塞,但已經得到了部分清理,可以讓他舒舒服服地走上2英裡。

    在中央隔離帶的對面,東去的單行道上,等候通過隧道的汽車長龍還在不斷地延伸。

     中午時分,他到了維爾,這時極度的疲倦完全壓倒了他,他找到一間空房子,敲碎窗玻璃,打開門,爬上一張床。

    這就是第二天早上他醒來的時候,所能記得的全部經過。

     宗教狂熱的妙處在于它能夠解釋任何事情。

    一旦上帝(或者撒旦)被當作解釋精神世界一切事物的首要因素,就不會再有任何偶然……或者任何改變。

    一旦掌握了諸如“他選擇了神秘的方式來創造奇迹”之類的咒語,就能夠心甘情願地把邏輯扔到九霄雲外。

    宗教狂熱是解釋世事難料的少有的可靠手段之一,因為它完全排除了純粹的偶然因素。

    對于真正的宗教狂來說,一切都不是無意的。

     也許正是這個緣故,在維爾以西的路上,垃圾蟲對着一隻烏鴉說了将近20分鐘的話,他相信這隻烏鴉既非黑衣人的替罪羔羊,也不是黑衣人自己的化身。

    烏鴉停在一根高高的電話線上,從它的栖身處久久地、靜靜地望着他,直到它聽得不耐煩或是肚子餓了……要不就是垃圾蟲的贊美和忠誠的表露到此為止,它才拍拍翅膀飛走。

     他在大江克欣附近又搞到一輛自行車,到7月25日,他已經沿4号公路以極快的速度穿過了西猶他州。

    4号公路連接着東邊的89号州際公路和通向西南方向的非同尋常的15号州際公路,這條公路從鹽湖城北部一直通到加利福尼亞的聖貝納迪諾。

    由于他那輛新自行車的前輪突然決定脫離其他部分,獨自進軍沙漠,垃圾蟲被一個跟頭甩到車前,額頭着地,差點造成頭蓋骨骨折(他已經發生過不下40次類似的事故,而且沒戴頭盔)。

    然而不到5分鐘之後,他居然還能站起來,血從六七個傷口一齊湧出來,在他臉上競相流淌。

    他甚至還能做着鬼臉晃晃悠悠地拖着腳走,還能唱:“錫沃拉,我願為你而死,錫沃拉,颠簸,颠簸,颠1 真的,對于被虐待的精神或者受傷的腦殼來說,還有什麼比這樣一首歌更好的藥方呢。

     8月7日,勞埃德·亨賴德來到MGM大飯店30樓的一個房間,前一天,處于脫水和半昏迷狀态的垃圾蟲就被安置在這裡。

    這是間很不錯的房子,有一張圓形的床,天花闆上鑲着一面圓鏡子,幾乎跟床一樣大。

     垃圾蟲看着勞埃德。

     “感覺怎麼樣,垃圾蟲?”勞埃德一邊問,一邊回過頭。

     “不錯,”垃圾蟲回答說,“好一些了。

    ” “你隻要吃些東西,多喝水,再好好休息一下就行了,”勞埃德說,“我給你帶了些幹淨衣服,尺寸隻能估計,不知道合不合适。

    ” “看起來挺合适。

    ”就連垃圾蟲自己,也實在記不得他的尺寸了。

    他從勞埃德手裡接過牛仔褲和工作衫。

     “穿上衣服就下去吃飯吧,”勞埃德說,态度簡直是畢恭畢敬。

    “我們這兒的人大多在熟食店吃飯。

    ” “好的,一定。

    ” 熟食店裡一片嗡嗡的說話聲。

    他在門外停住腳,站在角落裡,突然感到一陣驚慌。

    如果自己走進去,他們一定會擡頭看他,還會嘲笑他。

    屋裡會有人笑出聲來,其他人也會跟着笑出聲來,整個房間都會淹沒在哄笑和指指點點中。

     嗨,垃圾蟲來啦! 嗨,垃圾蟲!你把森普爾老太太的退休金支票燒掉時,她說什麼了嗎? 你經常尿床吧,垃圾蟲? 他感到身上冒汗,雖然剛才勞埃德走後他沖了個澡,但現在又覺得渾身粘乎乎的。

    他記起洗澡的時候鏡子裡的那張臉:開始愈合的傷疤,憔悴不堪的表情,大大的眼窩裡藏着一對小眼睛。

    是的,他們一定會笑。

    他聽着裡面的嗡嗡聲、銀餐具相碰的丁當聲,思索着自己是不是該逃走。

     他又想起狼含着他的手的感覺,那麼溫柔,領着他離開那小子藏身的鐵墳墓。

    他挺了挺胸,走進屋裡。

     有幾個人擡頭看了他一眼,接着就繼續吃飯、聊天。

    勞埃德坐在屋子中央的一張大桌子旁,舉起一隻胳膊,朝他招手。

    垃圾蟲穿過桌子之間的縫隙走過去。

    桌子旁邊還坐着另外三個人,他們吃的全是漢堡包和炒蛋。

     “随便吃,”勞埃德說,“這是蒸汽桌。

    ” 垃圾蟲拿了個盤子,開始吃飯。

    櫃台後面站着一個人,穿着肥大的、髒兮兮的廚師白大褂,看着他。

     “您就是霍根先生嗎?”垃圾蟲腼腆地問道。

     霍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間隙很寬的牙。

    “是的,不過你别這麼叫我,朋友,叫我惠特尼吧。

    好點沒有?你進來的時候,簡直就像憤怒的上帝。

    ” “好多了,真的。

    ” “吃點雞蛋吧,想吃什麼就吃什麼。

    要不就去吃油炸小點心。

    歡迎你來這裡,朋友。

    ” “謝謝,”垃圾蟲說。

     他回到勞埃德的桌子旁。

     “垃圾蟲,這是肯·迪莫特。

    長白斑的兄弟叫赫克·德羅甘。

    這位叫埃斯·海伊。

    ” 他們都朝他點頭。

     “這是新來的兄弟,”勞埃德介紹說,“叫垃圾蟲。

    ” 周圍的人都跟他握手,之後垃圾蟲開始埋頭吃雞蛋。

    他擡起頭,看着對面胡子拉茬的年輕人,低聲地、禮貌地說:“請把鹽遞給我好嗎,海伊先生?” 在瞬間的驚詫中,他們面面相觑,接着爆發出一陣大笑。

    垃圾蟲看着他們,先是一陣驚慌,然後他聽到了笑聲,真的聽到了,他的心和耳朵一起聽到了,他明白這笑聲裡沒有惡意。

    這裡不會有人問他為什麼燒了教堂卻沒有燒學校;這裡不會有人向他催讨森普爾老太太的養老金支票。

    隻要他願意,他還可以微笑,于是他真的微笑了。

     “海伊先生,”赫克·德羅甘咯咯地笑着,“哦,埃斯,你是海伊先生。

    海伊先生,這叫法好聽。

    海伊先生。

    真他媽的有趣。

    ” 埃斯·海伊把鹽遞給垃圾蟲。

    “叫我埃斯就行了,大夥都這麼叫我。

    别叫我海伊先生,我也不叫你蟲先生,很公平吧?” “好的,”垃圾蟲答應着,臉上還挂着微笑。

    “這樣很好。

    ” “哦,海伊先生?”赫克·德羅甘忸怩作态地尖着嗓子說,接着又是一陣大笑。

    “埃斯,你從來沒想過棄暗投明享受這種體面吧,我敢保證你沒想過。

    ” “也許吧,不過棄明投暗倒是想過。

    ”埃斯·海伊說着,起身給自己的盤子裡加了點雞蛋。

    經過的時候,他用手按了按垃圾蟲的肩膀。

    那手溫暖而有力。

    這一按非常友好,既沒有用力壓他,也沒有捏痛他。

     垃圾蟲低頭吃雞蛋,内心感到溫暖而美好。

    他的性情對這種溫暖和美好頗不習慣,差點把這種感覺當作一種病态。

    他一邊吃着飯,一邊努力想體會它,理解它。

    他擡起頭,看着周圍的一張張臉,心想他或許已經理解了這種感覺。

     幸福。

     多好的一群人啊,他想。

     緊接着的感覺就是:我到家了。

     這一天,他被留下一個人睡了,但到了第二天,便有汽車把他送到了博爾德,同去的還有很多人。

    在那裡,他們一整天都在用銅芯電線纏繞燒壞的摩托車軸。

    他坐在一條長凳上幹着活,擡頭就能望見一片湖水——米德湖,而且沒有人監視他。

    垃圾蟲猜想,周圍大概沒有工頭之類的人,因為每個人都像他一樣,對自己幹的活十分喜愛。

     不過第三天的時候,他發現其實并不是這麼回事。

     上午10點15分。

    垃圾蟲坐在長凳上,手裡纏着銅線,但是思緒已經飄到了千裡之外。

    他正在心裡為黑衣人譜寫贊美詩。

    他想,他應該買一本厚厚的書(确切地說,是一本《聖經》),把自己對他的一些想法記下來。

    它将成為某些人希望讀到的那種書。

    那些和垃圾蟲一樣對他心懷感激的人們。

     肯·迪莫特來到他的長凳前,透過沙漠人的黝黑皮膚,可以看出他臉上的蒼白和驚恐。

    “來吧,”他說,“下班了。

    我們回維加斯,汽車在外面等着呢。

    ” “嘿,為什麼?”垃圾蟲擡頭驚愕地看着他。

     “我不知道,是他的命令,勞埃德傳達的。

    快點吧,垃圾蟲。

    遇到特殊情況的時候,最好别問。

    ” 于是他沒有再問。

    外面停着三輛拉斯維加斯公立學校的班車,發動機已經啟動,人們正在上車。

    幾乎沒有人交頭接耳;這個時候返回維加斯很不正常,不是上下班往返。

    車内坐着二十幾個女人和三十幾個男人,沒有人喧鬧,沒有人聊天,也聽不見平時輕松愉快的玩笑,各人都在心裡默默地猜測。

     當汽車駛近市區的時候,垃圾蟲聽見坐在過道對面的男人悄悄地對同座說:“是赫克,赫克·德羅甘。

    該死的,那密探是怎麼把東西找出來的?” “閉嘴。

    ”另一個說道,同時不信任地瞥了垃圾蟲一眼。

     垃圾蟲避開了他的掃視,扭頭看着窗外掠過的沙漠。

    他又一次被搞糊塗了。

     “哦上帝。

    ”一個女人在他們魚貫走下班車的時候歎道,這是唯一的一聲感歎。

     垃圾蟲朝周圍看了看,心裡十分困惑。

    看起來,所有的人,所有錫沃拉的人,都在這兒了。

    除了從墨西哥半島到西得克薩斯行蹤不定的巡邏人員以外,所有的人都被召了回來。

    這些人圍着噴泉集合成一個松散的半圓,裡外站了六七層,總共有400多人。

    後面有些人站在飯店的椅子上。

    垃圾蟲走近一些的時候猜到,這些人的眼睛大概都在盯着噴泉。

    他伸長脖子,看見噴泉前面的草坪上放着什麼東西,但是到底是什麼東西,他看不清。

     一隻手抓住了他的胳膊肘。

    是勞埃德,他臉色蒼白,神情緊張。

    “我一直在找你。

    他待會兒要見你。

    另外,我們找到了這東西。

    上帝,我恨這些東西。

    來吧。

    我需要幫助,所以選中了你。

    ” 垃圾蟲的頭有些發暈。

    他要見他!是他!可是同時還有這東西……管它是什麼呢。

     “什麼東西,勞埃德?是什麼?” 勞埃德沒有回答。

    他仍舊輕輕抓着垃圾蟲的胳膊,帶他朝噴泉走去,人群為他倆分開一條路,幾乎是畏縮地躲開他們。

    兩人走過這條狹長的通道,在靜靜的、冷漠的注視下,它仿佛就是一條憎惡與畏懼築成的通道。

     站在人群前面的是惠特尼·霍根。

    他抽着煙,身後就是那件東西。

    垃圾蟲現在看清楚了,原來那是一個木制的十字架,豎直的部分長約12英尺,像一個粗筆畫的小寫的t。

     “都到齊了?”勞埃德問。

     “是的,”惠特回答說,“我想都到齊了。

    溫基點過名。

    咱們有9個兄弟不在州裡。

    弗拉格說他們在不在沒關系。

    你能對付嗎,勞埃德?” “沒事兒,”勞埃德說,“嗯……也不會沒事兒,不過你知道我能對付。

    ” 惠特朝垃圾蟲歪歪腦袋:“這家夥知道多少?” “我什麼都不知道,”垃圾蟲說,他比剛才更疑惑了。

    希望,畏懼,加上擔心,攪得他心裡七上八下。

    “怎麼回事?有人說跟赫克有關。

    ” “沒錯,是赫克,”勞埃德接口道。

    “他吸毒。

    他媽的吸毒,我他媽的恨透了該死的吸毒。

    接着來吧,惠特,叫他們把他帶出來。

    ” 惠特離開勞埃德和垃圾蟲,朝地上的一個矩形洞口走過去。

    那洞口是用水泥做成的,看起來它的大小和深度剛好放得下十字架的粗端。

    當惠特尼·惠特·霍根在金字塔中間大步往上走的時候,垃圾蟲感到嘴裡的唾液完全幹涸了。

    他猛地轉過身,先是對着站成月牙隊形在藍天下靜靜等待的人群,接着又轉向盯着十字架、臉色蒼白、一聲不吭的勞埃德。

     “你們……我們……把他釘死?”垃圾蟲終于說,“是這樣嗎?” 勞埃德突然把手伸進褪色的襯衫口袋。

    “知道嗎,我有件東西給你。

    是他交給我,讓我帶給你的。

    我不能逼你接受,但是你要想為他效力,這他媽的是最好的東西。

    你想不想要?” 他從胸前的口袋裡掏出一串精緻的金項鍊,項鍊的末端挂着一塊黑色的寶石。

    寶石中間嵌着一塊小小的紅色瑕疵,跟勞埃德自己的一模一樣。

    項鍊在垃圾蟲的眼前搖晃着,像催眠術士的護身符。

     事實就在勞埃德的眼睛裡,它太明顯了,不必去承認,垃圾蟲知道,他可以不再哭泣或者奴顔婢膝。

    當然不包括在他面前,不包括在每個人面前,尤其不包括在他面前。

    有了它,你就有了一切,勞埃德的眼睛告訴他。

    那麼什麼是一切的一部分呢?噢,當然羅,赫克·德羅甘。

    赫克和地上那個水泥洞,那洞正好放得下赫克的十字架的粗端。

     他擡起手,緩緩地伸向勞埃德手裡的東西。

    就在手指眼看要碰到金項鍊的時候,他停住了。

     這是我最後一次機會。

    要做唐納德·默溫·埃爾貝特,這是最後一次機會。

     但是另一個聲音,一個更加威嚴的聲音(但含着些許溫柔,像一隻冰涼的手放在發燒的額頭上)對他說,抉擇的時機早已過去。

    如果他現在選擇了唐納德·默溫·埃爾貝特,他就會死。

    他已經從黑衣人那裡找到了自己的自由意志(如果世界上的垃圾蟲們真有這麼一樣東西的話),已經接受了黑衣人的恩賜。

    黑衣人把他從那小子手中解救出來(而黑衣人可能正是為了這個目的才把那小子送回了老家,這一點垃圾蟲卻從沒想到過),那麼理所當然,這就意味着他的命如今是欠着那個黑衣人的……那個這兒有些人叫他“行者”的黑衣人。

    他的命!難道他沒有一次又一次地把它獻出來嗎? 但是你的靈魂……你是否同時獻出了你的靈魂? 垃圾蟲想着,伸出一隻手,輕輕地抓住了金項鍊,又用另一隻手抓住了黑色的寶石。

    寶石冰涼光滑。

    他把它放在手心裡攥了一會兒,隻想看看能不能把它捂熱。

    他想一定不能,而事實也的确如此。

    于是他把它挂在脖子上,寶石貼着皮膚的感覺像一個小小的冰球。

     但他不在乎那種冰冷的感覺。

     冰冷的感覺冷卻了他頭腦中一貫的熱情。

     “你隻要對自己說不認識他就行了,”勞埃德說,“我是指赫克。

    我一直是這麼做的。

    這樣事情會簡單一點,這……” 飯店的兩扇大門砰地一聲打開,狂暴恐懼的尖叫立時傳了出來。

    人群一陣騷動。

     9個人從台階上走下來,赫克·德羅甘被夾在當中。

    他掙紮着,像一隻困在網子裡的老虎。

    他的臉慘白慘白,使他顴骨上的兩團紅色顯得極不協調。

    汗水從他的每一寸皮膚上泉湧一般源源不斷地流出來。

    他被剝得一絲不挂,五個人捉着他,其中一個正是埃斯·海伊。

     “埃斯1赫克不停地叫着,“嗨,埃斯,怎麼樣?幫我點忙吧,好不好?讓他們别這樣對我,夥計我會說清楚的,我對上帝發誓,我做的事兒,我能解釋清楚。

    怎麼樣?幫點忙吧!求你了,埃斯1 埃斯·海伊一聲不吭,隻是把赫克猛烈掙紮的胳膊抓得更緊。

    這回答已經足夠了。

    赫克·德羅甘又開始尖叫。

    幾個人毫不手軟地拖着他,拖過涼亭,拖向噴泉。

     在他身後,有三個人排成一列整齊地走着,像參加肅穆的追悼會:惠特尼·霍根提着一隻大旅行袋;一個叫羅伊·胡普斯的人扛着一把梯子;走在最後的是秃頭的溫基·溫克斯,他不停地神經質地眨巴着眼睛。

    溫基拿着一個夾紙闆,上面夾着一張紙。

     赫克被拖到十字架腳下。

    周圍的人立刻從他身上感受到了極度恐懼的氣息;他眼珠亂轉,露出渾濁的眼白,像暴風雨中馬的眼睛。

     “嗨,垃圾蟲。

    ”他啞着嗓子叫道,這時羅伊·胡普斯正在他背後豎起梯子。

    “垃圾蟲,跟他們說别這麼對我,兄弟。

    跟他們說我能解釋清楚,跟他們說這麼吓唬我比他媽的什麼都厲害。

    跟他們說呀,夥計。

    ” 垃圾蟲看着自己的腳尖。

    他低下頭的時候,黑寶石搖晃着離開了胸口,懸空垂着,跳入他的眼簾。

    紅色的瑕疵,那眼睛,似乎在一動不動地盯着他。

     “我不認識你。

    ”他嗫嚅道。

     用眼角的餘光,他看到惠特單膝跪地,嘴角叼着一支煙,左眼被煙霧熏得眯縫着。

    他打開旅行袋,拿出尖利的木釘。

    在垃圾蟲驚恐的眼裡,它們簡直不亞于帳篷樁。

    惠特把木釘放在草地上,又從旅行袋裡掏出一個巨大的木槌。

     盡管周圍到處是嗡嗡的嘈雜的說話聲,垃圾蟲的話似乎還是鑽進了赫克·德羅甘吓得混亂不堪的腦子。

    “你不認識我?這是什麼意思?”他暴怒地大叫。

    “兩天前咱們還在一個桌上吃飯呢!你還把站在那兒的那個家夥叫做海伊先生。

    你居然說你不認識我,你他媽的真會撒謊1 “我根本不認識你。

    ”垃圾蟲重複道,這一次聲音稍稍清楚了一點。

    接下來的感覺幾乎是如釋重負。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十足的陌生人,長得有點像卡利·耶茨的陌生人。

    他伸出手,握住那塊寶石,把它攥在手心裡。

    寶石透出的冰涼進一步驅走了他的猶疑。

     “你撒謊1赫克尖叫着,又開始掙紮,身上的肌肉此起彼伏,汗水從裸露的胸膛和胳膊上一滴滴淌下。

    “你撒謊!你認識我!你認識我!你撒謊1 “不,我不認識你。

    我不認識你,也不想認識你。

    ” 赫克又尖叫起來。

    四個大漢緊緊地捉着他,個個都氣喘籲籲。

     “動手吧。

    ”勞埃德說。

     赫克被朝後拖去。

    有個大漢伸出一條腿,把他絆倒,他的身子一半摔在十字架上,另一半摔在地上。

    同時,溫基捧着夾紙闆,開始高聲宣讀。

    他的聲音不時被赫克的尖叫聲蓋過,聽起來斷斷續續地,像電鋸的嘶叫。

     “注意、注意、注意!根據人民領袖、第一公民蘭德爾·弗拉格的命令,此人,赫克·阿隆索·德羅甘,因犯吸毒罪被判處死刑,行刑方式是在十字架上釘死。

    ” “不!不!不1赫克瘋了似的連連尖叫,被汗水浸得滑膩膩的左臂一下子掙脫了埃斯·海伊的控制,垃圾蟲本能地跪下,扭住了這隻胳膊,把他的手腕按在十字架橫杆的一頭。

    接着,惠特也在垃圾蟲旁邊跪下,手裡拿着木槌和兩根粗糙的木釘,那支香煙依然叼在嘴角。

    他的樣子像是要在自家後院裡做點兒木匠活。

     “對,很好,就這麼按着,垃圾蟲。

    我來釘他,很快就好。

    ” “吸毒在這個人民會裡是不允許的,因為它會損害吸毒者完全獻身于人民會的能力,”溫基繼續宣讀,他讀得飛快,像拍賣商的吆喝,兩隻金魚眼神經質地眨着。

    “尤其是在此案中,被告赫克·德羅甘被發現攜帶吸毒工具,并提供大量可卡因。

    ” 這時赫克的尖叫聲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隻可惜周圍沒有待加工的水晶,否則定能省去粉碎機的麻煩。

    他一會兒把頭甩到左邊,一會兒又甩到右邊,嘴裡泛着泡沫。

    當六個人,包括垃圾蟲在内,把十字架擡起來插進水泥洞的時候,一股股鮮血從他的胳膊上流下來。

    赫克的身影出現在藍天的背景下,頭朝後仰着,忍受着撕裂般的劇痛。

    ”是為了人民會的利益。

    ”溫基毫不松懈地尖聲誦讀。

    “這樣做的目的,是對拉斯維加斯的人民提出嚴正警告并緻意。

    現在,把列有上述事實并蓋有第一公民蘭德爾·弗拉格印章的罪狀釘在這個壞蛋的頭上。

    ” “啊呀痛死了1赫克·德羅甘的尖叫蓋過了宣讀的聲音。

    “啊呀啊呀啊啊啊1 在後來近一個小時的時間裡,人群仍然呆立在原地,人人都害怕被說成第一個離開的人。

    不少人臉上一副作嘔的表情,也有不少人表現出一種隐隐約約的興奮……當然,如果說有什麼共同特征的話,那就是恐懼。

     然而垃圾蟲不害怕。

    他有什麼可怕的呢?他不認識這個人。

     他根本就不認識這個人。

     當晚10點15分,勞埃德又來到垃圾蟲的房間。

    他瞥了一眼垃圾蟲說,“你還沒脫衣服,很好。

    我以為你已經上床了呢。

    ” “沒有,”垃圾蟲說,“我沒睡。

    什麼事?” 勞埃德壓低了聲音:“馬上,垃圾蟲。

    他想見你。

    弗拉格。

    ” “他?” “是的。

    ” 垃圾蟲激動萬分。

    “他在哪裡?我願為他而死,哦,是的。

    ” “在頂層,”勞埃德答道。

    “我們剛燒完赫克的屍體,他就到了。

    從東海岸過來的。

    惠特和我剛埋完屍體回來,他就在那兒了。

    從來沒有人見過他來或者他走,垃圾蟲,但他們總是知道他下次離開的時間,或者他回來的時間。

    來吧,咱們走。

    ” 4分鐘以後,電梯到了頂層,臉上放光、眼睛滴溜亂轉的垃圾蟲走了出來。

    勞埃德卻留在了裡面。

     垃圾蟲轉身朝着他:“你不?” 勞埃德擠出一個笑容,笑容裡含着悲哀。

    “不,他想單獨見你。

    祝你好運,垃圾蟲。

    ” 他什麼都沒來得及說,電梯的門已經關閉,勞埃德走了。

     垃圾蟲轉過身。

    這是一個寬敞豪華的門廳,有兩扇門……盡頭的那一扇正在緩緩地打開。

    裡面漆黑一片。

    但垃圾蟲可以看到一個人影站在門口。

    還有一雙眼睛,紅色的眼睛。

     心在胸膛裡緩慢地雷鳴般地跳動,嘴唇焦渴,垃圾蟲開始挪動雙腿,朝那個人影走過去。

    他走着,空氣似乎越來越涼,越來越涼。

    被太陽曬得幹裂的胳膊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在他身體深處的某個地方,唐納德·默溫·埃爾貝特的屍體在它的墳墓裡翻滾,呐喊。

     接着又恢複了平靜。

     “垃圾蟲,”一個低沉的、頗具魅力的聲音說,“在這兒見到你真是太好了,真是再好不過了。

    ” 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像粉末從嘴裡掉落:“我……我願為你而死。

    ” “我知道,”門口的影子安慰道。

    他分開兩唇,露齒一笑。

    “不過我想還不至于。

    進來,讓我看看你。

    ” 他的眼睛異常明亮,臉上卻是懶洋洋的,像個夢遊的人,垃圾蟲走了進去。

    門關上了,兩人周圍一片昏暗。

    一隻滾燙的手握住了垃圾蟲冰冷的手……突然,他不再緊張。

     弗拉格說:“沙漠裡有工作需要你去做,垃圾蟲。

    偉大的工作。

    不知你想不想幹。

    ” “幹什麼都行,”垃圾蟲喃喃地說,“什麼都行。

    ” 蘭德爾·弗拉格伸過一隻胳膊,攬住他削瘦的肩膀。

    “我準備派你去放火。

    ”他說,“來,咱們喝點東西,談談這件事。

    ” 後來,果然燒起了一場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