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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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她是通信兵那群好看的小姑娘中的一個。

     房間裡還有很多人,男孩女孩,一對對坐着,他們那麼安靜,如果不是漸漸看見你根本料不到是在人群中。

    方槍槍看見陳北燕坐在右前方,她瘦如面條,緊張不安地和一個頭發蓬亂的男孩坐在一起。

    在他人座之後還有孩子陸續進來,在門口耀眼地一晃,被領進人群,安插在我們中間。

    我看到于情情、許遜這些熟悉的面孔。

     房門被關上了,也許是太陽移動了位置。

    朝南的那一排窗戶明顯亮了起來。

    年輕婦女在黑闆上寫了個大大的“朱”字,告訴我們這是她的姓。

    然後她拿着一個寫着我們名字的本子點名,念到誰就要站起來。

    她靜靜仔細地看這個孩子,似乎要把這孩子永遠記住。

     我們也仔細地看着她,似乎要在那張臉上找到什麼特别的東西。

     未老師的臉的确洋溢着與衆不同的氣質:黑皮膚,金魚眼,朝天鼻,厚嘴唇。

    很像六一兒童節台上那些滿臉徐鞋油彎着腰唱“西方來的老爺們騎在我們的脖上頭”的黑孩子長大以後。

    這倒算不得神奇,但也引入遇想,感覺她來自遙遠的地方。

    方槍槍知道我們國家很大,不知是否也和非洲接壤。

     她的打扮也是我不熟悉的一種風格:一身薄薄的料子,熨得筆挺,暗暗透出一些顔色,走到轉體也無一絲皺招波及,像書本裡夾得過久的蝴蝶。

    風吹來她的卷發也從不飄動,牢牢硬硬開放在腦後,你會以為那不是真正的頭發,是裝飾在人頭像周圍的一堆烏木雕花。

    我注意過她的腳——方槍槍有毛病,看人總是先看腳——那是兩隻尖尖的露出大半個腳背的高跟鞋。

    很輕盈,有重點,走起路像無線電發報機嘀答作響。

     她說話含混,似乎那兩片厚厚的粉色嘴唇妨礙了她發音。

    我不是說她有口音,是指有一些字詞遺漏了,被擋住了,聽那樣不完整的句子十分吃力,有一種使不上勁的感覺。

    漸漸地,你就跟不上她,感到被她推在一個距離之外,心情也随之變得黯淡。

     我沒料到真正的老師是這樣的,那和方槍槍聽到、猜測的全然不同。

    我做好全部思想準備去面對一個上來就張牙舞爪、十分興奮、有話語強迫症的人,去受她一個襲擊,一頓棒喝,就是給方槍槍來個大背挎我也不稀奇。

    我真的相信方槍槍有很大缺陷,不是他們說的那種好孩子,而且單憑自己努力毫無希望改變。

    這要靠老師,靠她們假以調色,實行一些強制手段。

    我是很虜誠的,很有抱負,希望通過學校管教,使方槍槍達到一種境界:所有字都認識;一身好拳腳,誰都自打;覺悟特别高,心眼特别多,中華人民共和國交給他領導也出不了什麼亂子,屬他和毛主席關系最好。

     她不可以這樣對待我們的,這樣雅緻、這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這樣溫良恭儉讓——讓人熱臉貼了個冷屁股。

    當時我真是不知如何撤述自己和方槍槍對這位朱老師的感覺,一年以後文化大革命爆發我才找到準确的詞,她是“不革命的”。

     沒有什麼過硬、可以起訴的證據,完全是一己印象。

    這女子教了方槍槍三四年,我對她隻有第一天的印象。

    她的容貌、衣着、姿勢似乎從沒改變,手捧一冊書站在有時幽暗有時明亮的講台上,低着頭喃喃出聲,我們遠遠坐着像看一個影子似地臣瞪口呆望着她。

    每天鈴響就現身,一遍一遍重複自己,要讓她消失,隻有等下次鈴響。

     她是教語文還是教算術,我也忘了,那麼多日子上她的課,她也一定傳授了一些基礎知識給方槍槍。

    但我沒感覺她有過什麼意味深長的影響,幾乎可以說兩不相幹。

    有一個場面在我記憶中像昨天才發生一樣清晰,也許那很代表她對我們的态度:剛下完雨的陰天,在29号院牆外的翠微路上,她走在被雨水沖刷得十分黑亮的柏油馬路上,方槍槍和許遜在滿地開了花似的紅膠泥土路面上一步一沾腳地走;她是剛送完放學的路隊回校,他們倆是犯錯被留校私逃回家。

    她和他們迎面相遇,對他們視而不見,毫無反應,以她那個人種特有的步态,前挺後撅,發着報一步一步跨着走過去。

    那條路上隻有她們三個人,天光把她的臉部照得黑白分明,我看不出她那時有多少心理活動,依舊是平淡、自我和消極。

    方槍槍和許遜好像很得意,很不怕和她的相遇,有點公然流竄的意思。

     方槍槍分析她是怕高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