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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号的大小孩子煥然不同地在隊伍裡走過。

    他看到張甯生高晉方超陳南燕時尤為服熱、不忿、神馳意迷。

     帶我玩吧,他站在馬路邊無聲地懇求,讓我也能這麼紅裝素裹,嚴肅、認真、凡人不理,一齊擺臂、擡腳、昂首闊步——咱們都很牛逼。

     他想要那身白藍制服,要那根紅帶子。

    像所有心智未開的人,他産生了一種數量崇拜,慕大狂情,隻要是多的、大的,就是好的。

    這麼想的同時伴生一股自甘輕賤的沖動:急于抹煞自己,委地雌伏,套上脖圈,忠心耿耿,屁颠颠跟在後面,讓撲誰撲誰讓咬誰咬誰。

     那類特别想歸類。

    特别想表現表現,露一手,讓人一眼相中的念頭特别強烈,強烈得接近痛苦,如果他有足夠的表達能力,他會把這憚侃成一個偉大的召喚。

     所以,讀書識字,十分次要,要緊的是趕快跟大夥搞在一起,當個有組織的人,有自外于人的裝束、鐵的紀律、無數同志和一面可以全心全意向其敬禮的華麗旗幟。

     那天,他在小學生隊伍裡還看到一些奇怪的女人,她們也穿着少先隊的隊服,系着紅領中,腰身很粗,燙着短發,混在純潔的孩子們中間,顯得老謀深算。

     他猜到這些女人大概是傳說中的那種叫“老師”的人物。

    有關她們,人們的議論很多,常常是一面倒地說好話,除了黨和人民就屬他們高尚。

    一說像幹媽:絮絮叨叨,愛管鬧事,時不時給孩子一些好處;一說是魔術師:小孩子被她們黑布一蒙,再變出來性情大異,再也不會淘氣,有的變成一塊磚有的變成螺絲釘有的變成房梁柱,社會主義建設都用得上;一說手很巧,尤其會種菜,又當陽光又當雨露又當肥料又當蜜蜂,也叫“辛勤的園丁”。

    這諸多說法引得方槍槍天真幻想:她們是活神仙。

     方槍槍畢恭畢敬地仰望着經過他身邊的老師,不知哪一個将是自己的日後恩人☆這些相貌平平的婦女看上去并不那麼神奇,也毫無熱愛農業生産的迹象;老實講,她們臉上有一種方槍槍十分熟悉曲神态:敝帚自珍、假客氣、眼睛朝天——和保育院那些比較生猛的阿姨常見的表情并無什麼不同。

    方槍槍一下反座過來,明白一個大家從來不提卻始終明擺着的事實:說一千道一萬,老師是學生的上級,長官,管你的人。

     這就對了。

    這就是為什麼凡經過老師手的人一提她們就激動,就結巴,隻好唱,或者押韻,好好說都不适合表達對她們的看法。

     這沒什麼不好,其實倒簡單了,更符合方槍槍那個年齡的孩子的理解力。

    你說老師他不知道是什麼,你說這是排長!他立刻知道她是誰了。

     有一種觀念在方槍槍頭腦中很頑固,也不知是從何而來,想不起受過何人故意灌輸,人之初就盲目堅信:人是不可以獨立存在的。

    都要仰仗、依賴更強大的一個人。

    人被人管,層層聽命乃是天經地義,小孩也不該置身事外。

    尤其是小孩,父母所生隻是一種植物,花啊草啊什麼的,必須經過很多很多中,很多很多人管,才能“長大成人”。

    有人管是一種福氣,說明你在社會之中。

     社會——那是家之外衆人行走的大街,很熱鬧。

    被閃在外面,一想就痛不欲生。

     原來是排長啊,方槍槍心裡一塊石頭落地:那就好辦了,沒什麼新鮮的,你下令我執行,聽你話就是了——很好相處。

     千萬,千萬你對我要嚴厲,别給我好臉,免得我錯會了意,錯表了情。

    我這人賤,不勒着點,容易蹬鼻子上臉。

    最怕當頭兒的兩副面孔,平時慈眉善目,平易近人,說翻臉就翻臉,一點過渡沒有。

    什麼愛呀,關懷呀,誰要你來獻媚?咱們也不真是一家子,該怎麼樣就怎麼樣。

    我願意老師都像日本小隊長,沉着臉挎着刀,一說話就瞪眼,張嘴就是八格牙路——和同學永遠立正,俯首帖耳,挨着耳光也姿勢不變,一日一個嗨依。

    那才省事,誰跟誰也别來假招子,你總是那麼酷,我也知道怎麼進步。

     方槍槍心中對老師暗暗提着殷切期望,一路走回保育院,端着,神情步履都很莊嚴。

    到了晚上,生完孩子心情一直不錯的唐阿姨受逼不過,悄悄走到方槍槍身邊,問他:你哪兒不舒服? 方槍槍一下變成駝背,最後一點力氣也用光了,張了張嘴,沒發出聲音。

     九月的一個好天氣,方槍槍心緒不甯地随隊走在上學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