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1月—1939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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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之地點,恒在城市兜圈,不但未曾下鄉,且少至小縣小市。

    大都會人民能出一二元上下之票價,來坐戲台前方者,對于抗戰之認識,未必尚待戲劇宣傳,至少是一種浪費。

    若職業劇團,又當别論,但亦不妨偶做下鄉之舉也。

     又關于戲劇家私人道德之修養,向未聞有所建議。

    竊以為未可。

    吾人絕不提倡開倒車,但站在思想前進之路上,亦自有其道德在。

    戲劇為社會教育,豈有教人者而可絕少修養之理。

    昔吾國話劇初生,用意在鼓吹革命,本系善舉,結果到社會上視演文明戲者為洪水猛獸,其故可想也。

     1939年3月22日 鑒于捷克之亡 水 捷克亡矣!中原多事,吾人無暇哀之,顧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殊不失為一教訓。

     捷克之亡,亡在求苟安。

    亡在昧于唇亡齒寒之義,未于去年救奧地利。

    亡在依恃外援,過信友邦。

    亡在無犧牲決心不能引起強鄰之切身利害。

    亡在中央政府自堕威信,不能引起國内之共同奮鬥。

    是皆可以人力為之挽救而未為者。

    至其國家由各多方剮割拼湊而成,種族雜亂,地形受德包圍,則亦為一種緻命之傷。

    不過德并奧不成,亦無妨耳。

     鑒于此,吾人将何以抗戰建國,其理不甚明乎? 1939年3月23日 大哉死乎 水 “大哉死乎,君子息焉,小人伏焉。

    ”蔣百裡死,是君子息焉也。

    陳篆死,是小人伏焉也。

    君子息為可哀,小人息為可慶。

    故死神為人所同惡,而有時又為人所同喜。

    君子之于死,乃有所擇焉。

     或曰,鹿死不擇蔭,言其遽急也,君子能免于是乎?曰:“此有别。

    ”“死有重于泰山,有輕于鴻毛。

    ”苟其不能當舍生取義。

    苟其可免明哲保身,若鴻毛之死,又非其地其時,知機者必避之,人生實難,無所謂而死,則亦負父母之養育矣。

    同時有不必死而死之人,乃發其感想如此。

     1939年2月24日 蠢哉斯洛伐克 水 兄弟阋牆,外侮斯來。

    無論是一個種族組成的國家,或是多數種族組成的國家,不能例外。

    斯洛伐克族與捷克族,是捷克各種族裡兩位哥哥。

    艱難創國二十多年,一向都很好。

    就在上次慕尼黑會議之前,德國加緊壓迫的時候,斯洛伐克也表示共同奮鬥。

    不想到了最近,忽然要鬧什麼獨立。

    他們真蠢,以捷克全國,尚嫌小弱得無以自存,再要縮小獨立,怎能站立得住?于是捷克斯拉夫完了,斯洛伐克跟着也就完了。

     斯洛伐克是好例子,我們漢滿蒙回藏夷苗,要合作圖存。

     1939年3月25日 遊擊區的經濟戰 水 據報上所載:敵人借着浙贛路交通,混進仇貨不少。

    我想,這消息不會假。

    因為敵人在遊擊區内所占的點與線,搜括不多。

    而中國又是農村社會,洋貨不下鄉,土産的原料不出來,這所占的點與線便“如獲石田”,在軍事上還得賠本。

    所以他必利用那據點,做吐納的口子,一方面運仇貨下鄉,吸取我們的法币;一方面利用非常時期,以賤價購取農産物,送出洋去換外彙。

    最近浙贛路發現仇貨,那不過因其顯而易見。

    其實,任何遊擊區,都必會有這種事的。

     仇貨土産的出入,雖由倭寇操縱,但自敵人據點到我内地去的運輸,必系當地人民所為,可以斷言。

    但這過錯,并不在民衆,因為他根本不識仇貨。

    而土産之運出來,他或者還以為是落得弄進些敵人的錢呢。

    所以我們要使敵人的據點失其經濟價值,在遊擊區必須斷絕洋貨入内,原料輸出,而由地方軍政當局嚴厲執行。

     1939年3月26日 前半截與後半截 水 我的朋友納廠,在上海報上發表一篇“看人隻有看後半截”的文字。

    他說:“聲妓晚歲從良,一世之煙花無礙;貞婦白頭失守,半生之清苦俱非。

    ”話很沉痛,乃是苦勸流寓上海的一班老悖而發的。

    不過這話還是要放量,不能斷章取義。

    不然,為人前半截難道就可以胡來嗎? 人生前半截做得好,後半截也做得好,是錦上添花。

    前半截做得不好,後半截做得好,不過是亡羊補牢。

    所以,敗子日暮回頭,自痛青春不再,神童晚年做相,人羨福慧雙修。

     老年人要争那後半截,青年人要争這前半截。

    在上海要勸老人來日已短,不要怕死貪生;在後方卻當勸青年人來日方長,不要醉生夢死。

     1939年3月27日 偉大的南昌 水 念過《滕王閣序》的人,對于南昌,有一個很深的印象吧?“襟江帶湖,地接衡廬”,這八個字就可以形容南一郡的形勢。

     光指南昌說,章貢二水合成贛江,環繞城的三面。

    江西北岸是丘陵地帶,接着那巍峨的西山,頗是雄壯的。

     我生長在南昌,民國四五年離開她的懷抱,民國二十三年重回去看。

    城牆沒有了,狹窄的街巷,變成了寬大的柏油路。

    薄瓦木闆的店鋪,變成立體式的大建築。

    對于這第二故鄉,讓我震驚,羨慕不置。

     洪、楊之役,太平天國屢攻南昌不下。

    江西人并沒有歸功到守軍的努力,而說是許真君坐在城牆上伸腿到江裡洗腳,把長毛吓退了。

    現在的江西人,我想他不至于迷信那種神話吧! 1939年3月28日 憶婁妃墓 水 南昌章江、得勝兩門之間,臨江有一石冢,豐碑屹立,題曰“婁妃之墓”。

    墓遙對西山,濱于贛水,兒時常以其境地開朗而憑吊之。

    妃為明甯王宸濠配,有淑德。

    濠背叛朝廷,妃苦谏不聽。

    及北軍南下,妃不忍睹其家室之毀滅,投贛江死。

    北軍獲其屍,禮葬之于此。

    贛人神話,則謂妃屍至樵舍,倒流六十裡而出水墓畔,雖屬不經,固已極敬佩其人矣。

     墓與牛行車站,一衣帶水之隔,南浦朝雲,西山暮雨,乃為倭寇炮火所代替,視妃殉節時之慘痛,千百倍之。

    贛人或亦睹先烈之英風而有以興起乎? 1939年3月29日 蘇詩書後 水 蘇東坡有首《洗兒詩》說:“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唯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 看起來似乎有點兒牢騷,其實也是真理。

    若是公卿,都像蘇東坡這樣聰明,宋朝也不會亡了。

    有道是“庸人多福”。

    古來做公卿的人既有福,當然也就有點兒庸。

    蘇東坡望他兒子做公卿,怎能不望他愚且魯呢? 有人也就問:“何以庸人會多福?”我想,這問題不難解答。

    一個沒有心眼的人,當然就不知所謂禮義廉恥。

    單隻要不知“廉恥”兩字,在官場裡就足夠混到公卿了。

    豈不是多福? 但公卿非現代的官,蘇詩自不适用于今日,合并聲明。

     1939年3月30日 歐洲似七國 水 今日歐洲蕩漾的局面,極似吾華之七國。

    德為秦,英、法、蘇、波及匈、羅、捷克、立陶宛,則為齊、楚、魏、趙等國。

    賈誼曰:“秦開關而延敵,九國之師遁逃而不敢進。

    秦無亡矢遺镞之費,而天下諸侯已困矣。

    于是從散約解,争割地以賂秦,秦有餘力而制其弊……”古今中外,遙遙相對,何其似哉!捷克并非弱小,不幸以鄰秦而先亡,乃絕似韓。

    未知其間亦有張良其人作複國之運動乎? 張伯倫居孟嘗君之位,而為蘇秦合從之術,成敗實難逆料。

    法與德世仇,委曲求全,乃似楚國。

    求一春申君而未有也。

    或曰:“然則何以視意大利?”曰:“墨索裡尼年來徒為希特勒陪筆,不能别論。

    然使希特勒為項羽,則墨翁非易與者,恐終将為沛公也。

    ” 1939牟3月31日 怎樣對付苦悶 水 文人或青年人善感,也就最容易對環境感到不滿。

    這不滿沒法解除,又不好說出來,于是發生了一個名詞,叫着“苦悶”。

     不過這苦悶雖是人類所易有的,卻也要看出各人的身份,當有不當有?秃子姑娘以不能燙飛機頭而苦網,跛腳青年以不能賽跑而苦悶,這是自我煩惱。

    根本不能補救其缺憾,就不必去幻想補救。

    若秃子因此而自殺,跛子因此而殺人,那是一個蠢材。

     就說文人吧,司馬遷被刑,在苦悶中作出《史記》,左丘明瞎了眼睛,在苦悶中作成了《左傳》,苦悶也未嘗不是可以利用的一個環境。

    我勸勸青年人奮鬥,不要為苦悶走上頹廢之途。

     1939年4月1日 江西人與許真君 半個老表 江西每一縣,至少有一所萬壽宮。

    不但如此,在外省,有一百個江西人以上,也就會建所萬壽宮。

    江西人與萬壽宮,是有這樣的不解之緣的。

     萬壽宮裡,供奉着一位白面長須、身穿龍袍的偶像,便是江西人三尺孩所能道的許真君。

    許真君是什麼人呢?在《晉書》上有着記載:是汝南人,名邈,字敬之,做過四川的旌陽令,所以後人又稱他許旌陽。

    因晉室日衰,東回江西,在南昌西山修道,後來一家四十二口,拔宅飛升。

    這件事荒誕不經,而江西人卻為了這一點而敬重他。

    真君之号,卻來自《道藏》。

    《道藏》上說,他學道于吳猛,飛升之後,玉皇大帝封他為某某(封号我忘了)真君,坐鎮汝州(就是南昌郡)。

    于是江西人生出了許多神話,認為他是江西人的救星。

    而每次災難得以擺脫,都歸功于許真君的顯靈,弄得習慣成自然,誰也不能否認。

     現在倭寇犯南昌,簡直就毀了許真君所在地西山萬壽宮了。

    真君之靈何在?如今是科學昌明的時代,隻有科學家能救苦救難。

    江西老表,或者可以恍然了。

     1939年4月1日 魔術助手 水 你看過玩魔術的人嗎?台上有一個主角,便有一個助手。

    你看到主角表演手表飛遁、火變鴿子以及空箱走活人,等等,就鼓掌歡呼,以為主角有本領,足賣滿座。

    其實,他少不了那個插诨打科的助手,暗遞暗送。

    沒有助手,戲法是變不成的。

     魔術大師的榮譽,是主角得着了。

    錢,是主角賺夠了。

    而當助手的人,卻是白費力氣,名利全無。

    于是不能不憤怒。

    他向主角說:“你那一套,我已全會,我老幫着你做什麼?我也來組班。

    每一個舊魔術團,都是這樣拆夥;每個新魔術團,都是這樣成立。

    ” 明乎此,就知道墨索裡尼對希特勒,不會永遠做助手下去。

     1939年4月2日 聰明人不靠月薪 水 近來有人讨論到公務員減薪問題,社會上很有些不同意見。

    并有人說:減了公務員的月薪,隻是小職員吃虧,因為聰明人絕不靠月薪維持生活。

    這話也許有激使然。

    其實由正面去看,聰明人靠月薪收入的,反是很多。

    單指公務員說吧,若幹稱“員”之流,至少以簡任職待遇,月薪實拿四百到六百元。

    有此數目,在戰時首都也就過着中等以上生活了。

    可是問他做什麼事?除了兩月開一次會,或三月做一次報告外,并無其他表現。

    假使國家把這些“員”字号一律裁掉,我斷言,與抗戰建國毫無影響。

    然而事實如此,而居然“員爺”滿坑滿谷者,便是他有一種辦法,可以為飯碗保險。

    那麼,你能說他不是聰明人?你能說聰明人不靠月薪? 1939年4月3日 我們有抗毒本能 水 捷克本可以說是一個小的強國。

    隻因為先天不足,一傳染到了德國的毒菌,就不幸夭折了。

    捷克已矣不足論,而這種急性傳染病,卻更為捷克的過渡,大有蔓延歐洲之勢。

    這位捷克緊鄰波蘭,又是一位曾經僵倒、恢複健康不久的國家,也可以說是先天不足。

    按照生理說,身體孱弱的人,抵抗毒菌的力量就很微小,我們是不能不為他擔憂了。

     這裡,就值得為我們中國人誇耀。

    我們的祖先,為我們培養着這神州大陸,是博也、厚也、悠也、久也,一百年來,害了各式各樣的病,始終不礙我們的生存。

    那劇烈的毒菌,最近雖向我們遍體襲擊,隻要我們調攝得宜,也能在血液裡撲殺這些毒菌。

    不過,任何健康的人,治病總得吃點對症的藥罷了。

     1939年4月4日 我還是吃肉 小百姓 老王夫妻兩口,四塊錢的紅苕,他們要吃一月。

    我知道了這事,慚愧得兩天不便吃肉。

     昨天聽到一位朋友說:“某君家裡的防空壕極好,單是壕頂堆的沙,挑工費就用了四百元。

    ”我覺得我真是個陋儒,我對于個人的防空,是四毛錢不曾花。

    為了老王之窮,吓得兩天不吃肉,眼孔太小了。

    自今以後,我還是吃肉! 1939年4月4日 濺了我一身泥 小百姓 下雨天,滿街是泥,又不能不出去;出去,又不能不坐人力車;車夫乘機擡價。

    我的思想比較的乖悖,又不忍少給錢!多給錢,又實在有點兒肉痛。

    結果,我打傘走路了。

     嗚!馬路上來了一輛流線型的汽車,濺得泥漿四飛。

    我埋怨重慶馬路太窄,不夠先生們跑汽車的,叫我讓無可讓,濺了一身泥。

    十元法币做一件新藍布大褂髒了。

     我先低頭一看身上,再去向那汽車瞪眼時,汽車去遠了。

    我并沒罵他。

    我想,總有一天,我兒子長大了,做了官,有了汽車,我老爺坐着出去,我也濺别人一身泥,我就出了這口氣了。

     1939年4月5日 天燥有變 水 上月三十一日,天氣突然變熱,滿街人穿着單衣,摩登食堂開了電扇。

    但我對朋友說:不出三日,我們還要發絲棉袍的。

    不正常的悶熱,必然是暴風雨的前兆。

    果然,一日晚大風,二日陰雨連綿,大家穿上冬衣了。

     天時如此,人事亦莫不然。

    歐洲局面的悶熱,英法是拚命地開着電扇。

    張伯倫宣言,早已透着暴躁不耐。

    我們不相信英法波是大戈壁,蒸發不出水蒸氣的。

    這場大風雨,還能要醞釀多少時候?我疑心。

     悶不可再熱,熱而悶,甚至迫得我們呼吸不靈,這就難說了。

    俗言道得好:“天燥有變,人躁有禍。

    ”經驗也未嘗不科學。

     1939年4月6日 不要對證古本 水 我們書生來談戰事,那總會感到隔靴搔癢的。

    有些書生拿着古本來對證今事,仿佛也就能找出一點兒得失之原來。

    但一個科學時代的戰争,與非科學時代的戰争,究竟不能一樣。

     夏以一旅而中興,齊守二城而複國,我們總拿這兩個故事以自慰。

    其實,少康之中興,一半由于寒促之不得諸侯;齊襄王之複國,一半由于燕國不信任樂毅。

    在戰術上的“置之死地而後生”,或者不妨偶然一用,整個戰争卻是不許如此的。

    試看西班牙共和軍的失敗,就由于失地太多,無法周轉。

    假使他們有我們中國這樣大的地方,佛朗哥還不會有今日的地位的。

     現在說到我們目前的抗戰,要确立勝利第一的信念,不要對證古本。

     1939年4月7日 心口如一問題 水 近來有人談“心口如一”問題。

    這是道學先生幹的正心修身功夫,不想到現在會出之于翻雲覆雨者之口。

     俗言道得好:“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

    ”誰要提出“心口如一”問題來,我們就得先問一聲,足下是為公為私?若說是為公,天地良心,你已是不能口心如一了。

    為私,你根本不會承認。

    那麼,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這話哪還有讨論的價值? 假如我們把這作為機鋒話,倒可這樣回答:什麼是“心口如一”?“花如解語還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

    ”什麼是“心口不如一”?“更無柳絮因風起,唯有葵花向日晴。

    ” 1939年4月10日 難道墨翁瘋了 水 假如意大利侵占阿比西尼亞不是另有作用,不是還有第二幕戲要上演,那麼,就是墨索裡尼迹近無聊的瘋了。

    因為阿國隻有我們三縣大的地方,才容納一百萬人口,本已無須用武力去對付。

    加之,她和意大利一衣帶水之隔,事實上也就唯意國馬首是瞻。

    意要阿如何,阿也不得不如何,實在是用不着動用海陸空軍那樣大幹的。

     意大利終于大幹了。

    這不是獅子捕兔,用了全力。

    這是畫蛇添腳,多此一舉。

    但墨索裡尼,究竟不是傻子,究竟不能不明乎此。

    于是,我們用不着袖占陰陽八卦,斷言意阿沖突是巴爾幹某一事件之序幕。

     1939年4月11日 小說獎金一千元,實際上是千字三元的薄酬 水 在報上看到懸獎一千元,征求抗戰小說的消息,頗為我們賣文為活為人“一鼓作氣”。

    及至看到要十萬字以上,我們就有點兒“再而竭”。

    仔細地看,又發現是兩家股東合辦的,我們不得不“三而衰”了。

    讀者諸君,你想,十萬字以上,上到什麼程度呢?最低限度算十五萬字吧,用一千元來折價,隻攤每千字六元六角六分。

    而這稿子兩家出錢,必是兩家用,又打個對折,每千字隻好值三元三角而已。

    以這樣的報酬征稿,似乎已不得謂之“從豐”。

    要說這是抗戰文學獎金,實在有點兒那個。

     文人在今日,應當寫點兒抗戰文章,這是他的天職。

    至于寫不出或者“不能”寫出,那另當别論,實在不稀罕那猶太商人“叱而與之”的鼓勵的。

    我僅以賣文人的立場說話,認為這種獎金辦法,是個失态的措施。

     1939年4月12日 禦史的道統 水 從小念詩,念到韓昌黎的《拘幽操》:“嗚呼,臣罪當誅兮,天主聖明。

    ”我就覺得他奴性太重。

    文王是個蓄謀革命的人,在羑裡絕不做此想。

    再看他的雜詩吧:“朝蠅不須驅,暮蚊不可拍……冷風九月到,掃不見蹤迹。

    ”他以為蒼蠅蚊子可以任它去猖獗一時,靜待秋風來掃蕩。

    他不知道有“露筋祠”這個典故,蚊子一夜會把人吃完的。

     中國的曆朝禦史都是文人,也不少詩人,他們就傳了韓先生的道統,不驅蠅,不拍蚊,拿了國家俸祿,吟吟詩,寫寫字,靜待秋風去替他行使職權。

    至于打老虎的事,那是更不用提了。

     用禦史,所以除惡也。

    禦史既不能除惡,我不明白曆代皇帝整群地養着禦史幹什麼? 1939年4月13日 衛國貶号 ——讀史随筆之十 水 周室既衰,七國并起,舊日諸侯,各為所兼并。

    衛本舊國,且固強大,谮稱公有歲矣。

    周顯王二十三年,迫于韓魏趙之強,及複舊稱曰侯。

    綱目于此不許複,而曰“衛貶号曰侯,服屬三晉”,蓋深為恥之也。

     衛以二耶而棄幹城之将,千古傳為笑柄,子思于當時曾痛論之。

    且曾告之衛侯:“君之國事将日非矣!君自出言以為,而卿大夫莫敢矯其非。

    卿大夫出言,自以為是,而士庶人莫敢矯其非……矯之則有禍,如此則善安縱生?”子思之言然乎?又二十年,乃得事實之答複,衛遂更貶号曰君。

     1939年4月14日 農人不識商會 水 兩個農夫,經過商會之門。

    他們看到門樓壯麗,房屋高大。

    甲說:“這是啥子衙門?”乙說:“不管是啥子衙門,總有大老爺住在裡頭。

    ”旁人聽到這話,或許笑鄉下人不識貨,我卻為他表示無限的同情。

    中國是農業國家,為什麼他們沒有這樣媲美商會的農會,讓他們去認識,這是職業團體的機關? 我們一切享受,都是廣大農民所給予。

    可是所得的利益,總是站在農民的前頭。

    農人不認識商會,這不是農人之恥,這是我們之恥,也是自命先知先覺者之恥! 1939年4月15日 側面文章 水 明亡不久,《桃花扇傳奇》就出了世。

    雖然清廷一再大興文字之獄,對這個曲本卻是相當的捧場。

    或者他認為寫南朝君臣的荒淫昏聩,足以表白滿清取之而應當吧? 孔尚任先生寫這部書的結局,以隐遁來避免亡國之痛,實在是太消極了的。

    不過,讓他盡量描寫倡優的正義感,也就反映出士大夫的無恥來。

    文人在苦悶中,又不得不發洩一下的時候,往往從反面和側面去着筆的。

    所以,司馬遷作《史記》,為項羽作本紀,為遊俠作列傳。

    道學先生不解他的本意,橫加非難,是被他的技巧瞞過了。

    雖然,文壇多側面文章,文壇之不幸也。

     1939年4月16日 君子好色 水 “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老古董也沒有反對過人之好色。

    不過,君子愛财,取之有道,色也未嘗不當如此。

     我們看到許多提倡女權的先知先覺們,全是細大不捐、精粗并用的登徒子,總會發生一點疑問,那是不是也在提倡之例?誘奸少女,卻說是貞操是落伍的思想。

    誘奸人家太太,破壞人家家庭,卻說是戀愛至上。

    著書立說,攻讦納妾,攻擊重婚,而自己朝三暮四和女人結合,卻說是臨時同居。

    一切道德法律上的責任,全可以不負,隻便于先知先覺們的私圖,這就是前進的思想。

    誰要是反對這種行為,誰就是腐化分子,把“腐化”二字攔住一切反對論調。

    這全對嗎?我疑問。

     私德不修的人,說他愛國沒有一點兒僞飾,我也疑問着。

     1939年4月18日 頌聖 水 小時學作詩,先生要我從試帖詩入手,跟着末了兩句,也就學着頌聖。

    什麼叫頌聖呢?就是詩後必向皇上恭維兩句。

     記得先生有一次出了一個題目,《賦得兩個黃鹂鳴翠柳得鳴字》。

    我為難了。

    這黃鹂鳴翠柳,與皇帝何幹?我實無從去頌。

    交卷的時候,沒有理會這一層。

    後來先生替我改卷子,到底頌上了。

    末尾和我代作了兩句,卻是:“帝城春色好,更有鳳凰聲。

    ”先生以為“更”字是詩眼,有了這個字,黃鹂鳴翠柳,就與皇帝有關了。

    他頗得意,再三地和我說着。

     他是我的先生,我好說什麼?在這裡我明白了,讀書的人想做官,他生兒子也有法子說出受恩深重的道理的。

    我之不能做官,蓋未能傳先生衣缽也。

     1939年4月21日 “打頭旗兒的” 水 我們常說過:“戲台上的跑龍套,是一批可憐的勞工。

    ”一般的登台露臉,名角兒掙上整千整萬,跑龍套的終日不得一飽。

    可是話又說回來,一半也由于他們沒出息。

    同樣的學戲,為什麼人家成了名角,你一輩子隻會搖旗呐喊呢? 跑龍套照例是四個一組,其中排在第一個出台的,耍場子比較熟悉。

    京戲裡有術語,叫作“打頭旗兒的”。

    你看吧,每遇到第一塊牌子的紅角上台,這“打頭旗兒的”也就精神抖擻,叫道的聲音也就更響些。

    為的是這天可多掙毛兒八分的戲份。

    我每在台下看到,真透着有點兒肉麻。

     雖然,跑龍套混在“打頭旗兒的”的地位,頗需要若幹年的搖旗呐喊;則其撿到栗子殼當瓜皮帽戴,不亦宜乎?嗚呼! 1939年4月22日 裱糊房屋 水 北平舊都有許多技藝,是他處不能效颦的。

    裱糊匠之裱糊房屋,便是一例。

     無論怎樣破爛牆壁,由裱糊匠帶着糨糊紙張,在屋子裡工作一天,一定潔白整齊,煥然一新。

    過周年半載,紙破爛了,再裱糊一次,屋子也再潔白整齊一次。

    不過,這種技藝拿到重慶來,恐怕也未能持久。

    因為北平建築都是尺多厚的磚牆,縱有破壞,傷皮不傷骨,一裱糊就好。

    像重慶這種篾支泥糊的牆壁,竹竿子碰一下,就是一個大窟窿,糨糊與紙,怎能醫治他的毛病?建屋者其下點基礎工夫乎?否則,雖有北平裱糊匠的技巧,無能為也。

     1938年4月23日 後方嚴肅不起來 水 任憑你怎樣喊破喉嚨,後方總嚴肅不起來。

    戲館、電影院、酒飯館也總是找不着座位。

    這種頹廢的現象,有人歸罪于這樣,有人歸罪于那樣,其實都是隔靴搔癢。

    不才之見,一言以蔽之,有錢與有閑階級太多。

     社會上有錢人多,這還不足為慮。

    他把錢花在建設上,花在正當用途上,大衆還可以利用他們的錢。

    社會上有閑工夫的人太多,除消耗而外,還會造成種種罪害。

    至于有閑而更有錢的人,在今日情勢之下,嚴格地說,簡直一個也不能容納。

    可是,都市上最活躍者,便是此種人。

     明乎此,怎樣叫後方嚴肅起來,不是很容易着手辦的事嗎?容易而始終辦不到者,有錢有閑的人,也還藏着一種“有”,而有以緻之呢? 1939年4月24日 戰鬥文字之難求 水 接得三舍弟的航函,他在某軍當上校秘書。

    由南昌坐汽車出發赴最前線,遇到敵人坦克車隊與六架飛機的連襲,十九個同伴,隻有他和三個朋友轉入敵人後方,以十九日的工夫,步行十一縣,終于達到安全地點。

    他曾在死人堆裡、炮彈灰裡經過數晝夜。

    當他達到目的地時,朋友正為他開追悼會呢。

    這是一件多實在的戰地艱苦過程。

    但他告訴我,他沒有工夫拿筆寫這故事了。

    而且,也不願寫。

    我并不是誇耀我有個在前線的兄弟,由這一事,證明了戰鬥文章實在不容易得着。

     有材料而又能寫的人,不肯寫;沒有材料的人,要寫又無從寫起,這是抗戰文藝界一個大問題。

    我們拿筆杆的人,從今為始,應該多交幾個武裝同志朋友,實行合作才好。

    不要終日在自己園地裡兜圈子了。

     1939年4月25日 性相近習相遠 水 中國的儒家對于人的賦性為善為惡兩點,各有說法。

    孟子道性善,荀子道性惡,都舉有顯明的例子。

    我們後人不用多說,把孟、荀兩人的說法一對比,就正負相消了。

    那麼,還是“性相近也,習相遠也”這個說法,比較的近理些吧! 我們就着眼面前的人物,十年前是極左,于今卻會變得極右。

    也有從前是古董物的,于今卻相當的左,這原因從何說起?還不是性相近習相遠嗎?在這種情形之下,于是乎有人為山九仞,功虧一篑,也有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1939年4月26日 關頭語錄(五) ——人有所不為也,而後可以有為 水 “人有所不為也,而後可以有為。

    ”抗戰工作,當作如是觀。

     今日登台演說,明目出小冊子,發表論文,這樣聲名遠播的抗戰志士,自然是熱心。

    但想到在前線出生入死的将領,報上不得宣布姓名,卻也會生出另一種感想。

     家室受抗戰之犧牲最小者,其個人之享受,一定不減于戰前,舉一個例,請看在重慶之官吏。

     獅虎害一天病,無形中就活了許多小動物的命。

    故節約當從大處着想。

     1939年4月27日 關于天官賜福 ——讀史随筆之十一 水 任何種舊劇,第一場必是一個戴面具、穿宰相衣服的人出來,俗言叫作“天官賜福”。

    這天官是誰呢?據說,是指着五代時的馮道。

    因為他從後唐任同平章事起,再經過晉、漢、周三朝,還是處在宰相的地位。

    那時綱紀堕地,篡弑相接,馮一身事四姓十君,忝不為恥,且自做長老樂緻,誇耀他曆朝的榮譽。

    後人對他笑罵不得,每次演戲,讓他朝衣笏闆,向觀衆獻媚,可也說是公道終在天壤了。

    明乎此,“天官賜福”的那幅小軸,現在梨園寫着“抗戰到底”,卻也不足為怪。

    假使馮道在今日,他一定跟着人喊抗戰的。

     雖然,馮道也不無長處可取。

    他對唐明宗說:農家歲兇則死于流殍,歲豐則傷于谷賤。

    又舉出聶夷中的詩說:“二月賣新絲,五月粜新谷,醫得眼前瘡,剜卻心頭肉。

    ”這話不但後來宰相說不出,便是為什麼叫剜卻心頭肉,恐怕也懂不得這理由。

     1939年4月28日 從文人警惕起 水 現在的中國,絕不是亡宋亡明可以比拟的。

    我也贊成此一說:第一個大原因,便是宋、明兩代沒有人抓得起全國的力量,來和敵人一拚。

    文天祥何嘗不想這樣做,隻是為時晚矣。

    史可法根本權不在手,他之盡忠明室,隻是講盡盡人事。

    再就文人說,上焉者講理學,尚空談;次焉者弄辭章,談風月;下焉者,便鑽入賈似道、馬士英的狗洞。

    說起積弱所以難振,毋甯把這亡國大罪,加在文人身上了。

     現在絕不是宋、明可比,但也不能不知所警惕。

    文人有點兒知識,總也看過兩頁曆史。

    要警惕,就從文人警惕起吧! 1939年4月29日 編者的話 我們打算在本刊也刊登一些新體詩。

    但有兩個條件:要有感情,要可以朗誦。

    為了篇幅關系還不能長。

     本刊征稿以來,隻得着幾篇軍人的壯烈故事。

    希望讀者多賜稿,這不是本社些微的報酬可以鼓勵的。

    表揚忠烈,各有這一點心意吧! 隻要故事好,文字稍差不要緊,潤色修飾,那是編者的責任。

     須退稿者請先聲明,并附足郵票。

    過去退之稿,似無退回之必要,以減手續。

     來稿請勿橫寫,請勿兩面寫。

     描寫勞苦民衆的稿子,沒有收到過,頗為失望。

     談社會上各種問題的散文,請投“大時代”欄。

    本刊歡迎研究抗戰文藝稿件。

     1939年4月29日 作起聲來讓人驚 水 “平常不大說話,說起話來讓人怕,平常不大作聲,作起聲來讓人驚。

    ”上一句送希特勒,下一句送羅斯福。

    為政不在多言,這也是個明證。

     少說話,多做事。

    這标語到處貼着。

    愛說話的人還是說話。

    可是他那些話,像黑天夜半的微風,吹過太空,連人類的睡魔也沒驚動,等于沒有。

    愛說話的先生,你不願做希特勒,難道也不願做羅斯福?大可以學學了。

     至于我們新聞記者,每天拿了一支筆在紙上瞎塗,這卻是言責關系,自己雖也嫌煩,實在開門不得。

    假如和其他有言責的先生一樣,不打老虎,也不拍蒼蠅,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