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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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瓢”——下了肚,又大嚼了一堆西紅柿黃瓜,我們全被撐得不能動了。

    我們仰面躺在渠壩的坡上,頭枕着自己的胳膊。

    大隊收工回去了,周圍陡然異常地靜谧。

    烏鴉在老柳樹上拉屎,稀糞穿過枝葉掉在積滿黃土的渠壩上,砸出“撲、撲”的聲音。

    太陽落在群山之巅,灌滿了水的大面積稻田,蓦地變得清涼起來。

    青蛙和癞蛤蟆先是試探性的,此起彼伏地叫那麼兩三聲。

    聲調悠長而懶散,仿佛是它們剛醒過來打的哈欠似的。

    接着,它們便鼓噪開了,整個田野猝然響成一片:“咯咯咕”!“咯咯咕”!歡快而又憤怒。

    它們要把世界從人的手中奪回來,并充滿着必勝的信念。

     同時,習習的晚風從一眼望不到頭的稻田那邊吹拂過來,并且送來無數跳躍的、閃爍不定的點點金光。

    我閉上眼睛,進入一種忘我的恬靜。

    這種忘我的恬靜是在等待中的最佳情緒狀态,也是在漫長的等待中不自覺地鍛煉出來的。

    在曆史的轉折到來之前,人根本無能為力,與其動辄得咎,不如潛心于思索。

     但我思索些什麼呢?我什麼也沒有思索。

    外面的世界已經完全逸出了馬克思所探索出的規律,書本已經被抛到一邊。

    據說這才是真正遵循了馬克思所說的“批判的武器不如武器的批判”。

    因此,不但使王隊長目瞪口呆,也使自以為比他高明的我偶然失措。

    王隊長的沉默給我留下的那個空白,盡管填滿了渺茫的,但又必不可少的希望,卻也沒有給我對社會的思考提供任何線索。

    斯賓諾莎是這樣說的:“無知并不是論據。

    ” 管他媽的!當個純粹的勞改犯吧。

    王隊長還把我看作與其他勞改犯不同,說來慚愧,實際上我從骨子裡都成了一個勞改犯,因為我在社會上所從事的職業,就數我當勞改犯當得時間最長。

     在渠壩下躺夠了,勞改犯們舒臂伸腿地活動起來。

     “操!夜黑裡來個女鬼就好了。

    ” “來的女鬼可别是披頭散發的,最好是塗脂抹粉的。

    ” “熊!吊死鬼都伸着舌頭,老長老長,通紅通紅,在你臉上舔一下,可夠你嗆!” “一個女鬼不夠分,最好來一幫,十三個,咱們一人摟一個。

    ” “咱們組長不要呀,咱們組長是個讀書人。

    ” “讀書人咋啦?讀書人也長着一個……” 我仍閉着眼睛,但也不禁和大家一同“撲哧”地笑了。

    我感覺得到這時大夥兒的眼睛都在看着我。

    我受着一種獨立于他們之外的尊敬,但我的内心卻傾向于他們。

    自一九五八年“公社化”以後,法律之外又加上種種規章制度,空前的嚴厲滲透到農村生活的每條縫隙。

    每一個農民都象古希臘傳說中叙拉古國王的寵信,頭上懸着一柄達摩克利斯劍,不知什麼時候它全突然掉下來,砍着自己的腦袋。

    歸我率領的十二個田管組員,全是精于農活的強壯小夥子。

    聽着他們平靜地叙說自己的案情,就象絮絮的微風穿過林間。

     “苦啊,不偷咋辦呢?肚子餓着哩……” 一個塌鼻子小夥子盜賣了生産隊的化肥,判了五年,而談起來卻懷着一種幸運感。

     “值!我給我老媽治病了哩。

    判我五年,就不讓我退賠了……” “嘿嘿!我也運氣。

    ”另一個把生産隊的牛喂得撐死的勞改犯這樣說,“法院問我,你願意勞改還是願意賠錢?我琢磨着:勞改隊還管飯吃,我就來了。

    來了一看,還真不賴!就是沒有娘兒們。

    哎,熬着點吧……” 有時,他們也問我:“章組長,你是為啥進來的?” “我麼?”我說,“我什麼也不為。

    ” 他咔裂開嘴理解地笑了。

    “什麼也不為”就進了勞改隊似乎已經成了司空見慣的事情,就好象吃飽了會打嗝,着了涼會生病一樣,但卻沒有一個人去探究底蘊:為什麼“什麼也不為”就把人送進勞改隊?他們那種毫無抱怨的,任憑自己的生命和命運象流水上的浮葉,漂到哪兒是哪兒的态度,表現了我們這個民族靈魂深處的溫順。

    達觀和樂天知命。

    我在他們中間,竟有時會懷疑起自己;為什麼要思考?在宿命的面前,思考又有什麼用? 啊,宿命! 我知道他們為什麼會想到女鬼,想到吊死鬼。

    我們住的這幢遠離勞改大隊的土坯房——照日本戰術教科書上的術語說,是“獨立家屋”,是自五十年代初期建立勞改農場以來就聳立在這廣袤的、平整的田野上的,年年月月,飽經風霜。

    據傳說,五十年代中期,渠那邊莊子上有一個黃花閨女,為了抗拒父母包辦的婚姻,大白天就跑過鬥渠到這屋子裡來上了吊。

    這是個上吊的好地方,屋頂上沒有頂棚,彎彎扭扭的木頭椽子露在外面,随便哪根椽子上都可經搭上繩子。

    而且,有誰會到農閑時空無一人的這幢屬于“嚴禁入内”的勞改農場的“獨立家屋”中來,幹擾她自己結束自己的生命呢?刑期在十年以上的老勞改犯說起來,至今還津津有味: “咦!俊着哩!還穿着紅鞋,兩條大辮子,唏溜個光!臉白森森的,眼睛毛毛長刷刷的。

    咱們給她擡下來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