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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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的開始了。

     “生活究竟是美麗的啊!”他不覺感動地贊歎起來。

    但是這一來眼前的景象就全變了。

    在他的面前站着那個中國茶房,他帶笑地問:“将軍,你喝醉了?今晚上真冷,再喝一瓶嗎?” 音樂,月光,跳舞會,那一切全沒有了。

    隻有這個冷清清的小咖啡店,和一個愚蠢的中國茶房。

    “這不算冷,在你們這裡簡直不冷!”他還想這樣強硬地說。

    但是另一種感覺制服了他,使他歎息地搖頭道:“不喝了。

    我醉了,醉了!”他覺得人突然變老了。

     “将軍,你們那裡的土全是黑的嗎?”那個中國茶房看見他不說話,便帶了興趣地問道。

     他含糊地應了一聲,他還在記憶裡去找尋那張年輕小姐的臉。

     “我見過一個你們的同鄉,他常常帶一個袋子到這裡來,一個人坐在角落裡,要了一杯咖啡,就從袋子裡倒出了一些東西——你猜他的袋子裡裝的是什麼,将軍?”中國茶房突然笑起來。

    那張肥臉笑得擠做了一堆,真難看。

     他不回答,卻讓那個中國人繼續說下去:“全是土,全是黑土。

    他把土全倒在桌上,就望着土流眼淚。

    我有一次問他那是什麼,他答得很奇怪,他說:‘那是黑土,俄羅斯母親的黑土。

    ’他把土都帶了出國!這個人真傻!” 那黑土一粒一粒、一堆一堆在他的眼前伸展出去,成了一片無垠的大草原,沉默的,堅強的,連續不斷的,孕育着一切的。

    在那上面動着無數的黑影,沉默的,堅強的,勞苦的……這一切都是他的眼睛所熟習的。

    他不覺感動地說了:“俄羅斯母親,我們全是她的兒子,我們都是這樣!”他說罷就站起來,付了錢往外面走了。

    他的耳邊響着的不是中國茶房的聲音,是他的妻子安娜的聲音:“我要回去,我一定要回去。

    ” 走在清靜的馬路上他又想起涅瓦大街來了,在大街上就立着将軍的府邸。

    但是如今一切都完結了。

     “完結了,在一個戰争裡什麼都毀了!”他這樣地歎息起來,他仿佛看見将軍全身浴着血倒在地上,又仿佛看見人們在府邸裡放了火。

    火燒得很厲害,把他的前途也全燒光了。

     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眼睛裡掉下幾滴淚水來。

     “我現在明白了。

    ……我們都是一家的人。

    你們看,我在這裡受着怎樣的踐踏,受着怎樣的侮辱啊!”過了一會兒他好像在向誰辯解似的說。

    他悔恨地想:他為什麼不回去呢?他在這裡受苦又有什麼好處呢? 他想到他的妻子。

    “我為什麼不早回去呢?我受苦是應該的,然而我不該把安娜也毀了!”他禁不住要這樣責備自己,這時候他仿佛在黑暗的天空中看見了那張美麗的純潔的臉,它不住地向他逼近,漸漸變成了安娜的現在的粉臉。

    “她沒有一點錯!全是我害她!這些苦都是我給她的!諾維科夫,你這個畜生!”他的臉突然發燒起來,頭也更沉重了,他把帽子扔在地上,絕望地抓自己的頭發。

     “我要回去,我一定要回去!”他的耳邊突然響起女人的哀求的聲音,他就好像看見他的安娜在那個粗野的美國水兵的懷裡哭了。

    那個水兵,紅的臉,紅的鼻子,一嘴尖的牙齒,他壓住她,他揉她,他咬她的膀子,他發狂地笑,跟她告訴他的情形完全一樣。

    男人的聲音和女人的聲音就在他的耳邊撞來撞去。

     “我要回去,我一定要回去!”他瘋狂地蒙住耳朵,拼命往前面跑。

    在他的眼前什麼都不存在了。

    隻有一張臉,一個女人的滿是淚痕的粉臉,那張小嘴動着,說:“憐憫我,救救我吧!” 于是什麼東西和他相撞了,他跌倒在地上,完全失了知覺。

    等到他睜開眼睛的時候,幾個人圍住他,一個中國巡捕手裡攤開一本記事冊,問他叫什麼名字。

     “他們都叫我做将軍,諾維科夫将軍……尼切渥尼切渥:即“沒有什麼”、“不要緊”的意思。

    ……不要讓安娜知道。

    我會好好地跟着你走……尼切渥……我不過喝了一點酒。

    完全沒有醉,尼切渥……”他用力繼續地說了上面的話。

    他覺得很疲倦,想閉上眼睛。

    他好像看見他的安娜,她在那個美國水兵的懷裡掙紮,那個畜生把身子壓在她的身上。

    他着急地把眼睛大張開,四面看。

    安娜不在他的眼前。

    他的身子不能轉動了。

    他老是躺着。

    他說:“帶我去,帶我到安娜那裡去!我要告訴她:我決定回去了。

    ”他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他說的全是俄國話,沒有人懂得他。

    1933年秋在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