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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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

    因為地方小,從北京方面回來的人不多,雖然紳士們的過從仍然缺少,但漸漸有紳士們的兒子到玉家菜園中的事了。

    還有本地教育局,在一次集會中,也把這家從北平回來的男子與媳婦請去開會了。

    還有那種對未來有所傾心的年青人,從别的事情上知道了玉家兒子的姓名,因為一種傾慕,特邀集了三五同好來奉訪了。

     從母親方面看來,兒子的外表還完全如未出門以前,兒子已慢慢是個把生活插到社會中去的人了。

    許多事皆仿佛天真爛漫,凡是一切往日的好處完全還保留在身上,所有新獲得的知識,卻融入了生活裡,找不出所謂迹。

    媳婦則除了象是過分美麗不适宜于做媳婦值得憂心以外,簡直沒有疵點可尋。

     時間仍然是熱天,在門外溪邊小立,聽水聽蟬,或在瓜棚豆畦間談話,看天上晚霞,五年前母子兩人過的日子如今多了一人。

    這一家仍然仿佛與一地方人是兩種世界,生活中多與本城人發生一點關系,不過是徒增注意及這一家情形的人談論到時一點企羨而已。

     因為媳婦特别愛菊花,今年回家,拟定看過菊花,方過北平,所以作母親的特别令工人留出一塊地種菊花,各處尋覓佳種,督工人整理菊秧,母子們自己也動動手。

    已近八月的一天,吃過了飯,母子們同在園中看菊苗,兒子穿一件短衣,把袖子卷到肘彎以上,用手代鏟,兩手全是泥。

     母親見一對年青人,在菊圃邊料理菊花,便作着一種無害于事極其合理的祖母的幻夢。

     一面同母親說北平栽培菊花的,如何使用他種蒿草幹本接枝,開花如鬥的事情,一面便同蹲在面前美麗到任何時見及皆不免出驚的夫人用目光作無言的愛撫。

    忽然縣裡有人來說,有點事情,請兩個年青人去談一談。

    來人連洗手的暇裕也沒有留給主人,把一對年青人就&ldquo請&rdquo去了。

    從此一去,便不再回家了。

     做母親的當時縱稍稍吃驚,也仍然沒有想到此後事情。

     第二天,作母親的已病倒在床,原來兒子同媳婦,已與三個因其他原故而得着同樣災難的青年人,陳屍到教場的一隅了。

     第三天,由一些粗手腳漢子為把那五個屍身一起擡到郊外荒地,抛在業已在早一天掘就因夜雨積有泥水的大坑裡,胡亂加上一點土,略不回顧的扛了繩杠到衙門去領賞,盡其慢慢腐爛去了。

     做母親的為這種意外不幸暈去數次,卻并沒有死去。

    兒子雖如此死了,辦理善後,罰款,具結,她還有許多事得做。

     三天後大街上貼了告示,才使她同本城人同時知道兒子原來是共産黨。

    仿佛還虧得衙門中人因為想到要白菜吃,才把老的留下來,也沒有把菜園産業全部充公。

    這樣打量着而苦笑的老年人,不應當就死去,還得經營菜園才行。

    她于是仍然賣菜,活下來了。

     秋天來時菊花開遍了一地。

     主人對花無語,無可記述。

     玉家菜園或者終有一天會改作玉家花園,因為園中菊花多而且好,有地方紳士和新貴強借作宴客的地方了。

     驟然憔悴如七十歲的女主人,每天坐在園裡空坪中喂雞,一面回想一些無用處的舊事。

     玉家菜園從此簡直成了玉家花園。

    内戰不興,天下太平,到秋天來地方有勢力的紳士在園中宴客,吃的是園中所出産的蔬菜,喝着好酒,同賞菊花。

    因為賞菊,大家在興頭中必賦詩,有祝主人有功國家,多福多壽,比之于古人某某典雅切題的好詩,有把本園主人寫作賣菜媪對于舊事加以感歎的好詩,地方紳士有一種習慣,多會做點詩,自以為好的必題壁,或花錢找石匠來镌石,預備嵌牆中作紀念。

    名士偉人,相聚一堂,人人盡歡而散,扶醉歸去。

    各人回到家中,一定還有機會作與五柳先生猜拳照杯的夢。

     玉家菜園改稱玉家花園,是主人在兒子死去三年後的事。

     這婦人沉默寂寞的活了三年,到兒子生日那一天,天落大雪,想這樣活下去日子已夠了,春天同秋天不用再來了,把一點剩餘家産全部分派給幾個工人,忽然用一根絲縧套在頸子上,便缢死了。

     一九二九年夏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