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關燈
處分?不就是為了一個捉弄我的波希米亞臭婊子,此時此刻,她或許正在城裡哪個角落裡偷東西呢。

    可是,我總情不自禁地想念她。

    您相信嗎,先生?她逃跑時,她那雙漏洞百出的絲襪,我看得一清二楚,至今還曆曆在目。

    我經常從鐵窗向街上看,過路女人中,沒有一個比得上這個鬼婆娘。

    而且,我情不自禁地總要聞聞她扔給我的那朵金合歡,花雖然已經幹癟,但芳香永住……如果世上真有妖精的話,那麼這個姑娘就是其中一個! ①西班牙騎兵都裝備有長槍。

    ――原注。

     ②隆加(一七八三~一八三一),抗擊拿破侖入侵西班牙的著名統帥。

     ③米納(一七八四~一八三六),西班牙将軍,獨立戰争時期聞名天下,曾參加一八二○年革命,是西班牙專制制度反對黨領袖之一。

     ④查帕蘭加拉,西班牙獨立戰争英雄,革命失敗後逃亡英國。

    一八三○年歸國,因組織起義遭處決。

     ⑤西班牙人稱一八二○年革命的參加者和反對王權的自由主義者為“黑人”。

     一天,監獄看守進來,交給我一個阿爾卡拉面包①。

     ①阿爾卡拉,離塞維利亞八公裡處小鎮,出産的面包特别好吃。

    據說是由于阿爾卡拉的水質好所緻,每天都有人把大批面包送往塞維利亞銷售。

    ――原注。

     “拿去,”看守說,“這是你的表妹送給你的。

    ” 我接過面包,非常奇怪,因為在塞維利亞,我沒有什麼表妹。

    “可能弄錯了吧,”我瞅着面包尋思;不過面包真叫人口饞,香極了,管它從哪裡來的,送給誰的,吃了再說。

    我用刀子切下去,刀子碰到什麼硬東西。

    我一看,原來是一片英國小锉刀,顯然是在烤面包之前藏進去的。

    面包裡另外還有一枚兩塊錢的金币。

    毫無疑問,這是嘉爾曼送來的禮物。

    對波希米亞人來說,自由就是一切,為了少坐一天牢房,他們可以放火燒掉一座城市。

    而且,這個婆娘精明得很,一塊面包就把看守給哄騙過去了。

    一個小時工夫,就可以用最細的小锉刀把最粗的鐵欄杆鋸斷,再用那兩塊錢金币,随便找一家舊衣店,把軍裝換成便裝。

    您想想,一個慣于在懸崖峭壁上掏鷹巢的男子漢,從三丈多高的窗口上跳下街道,豈不是拿手好戲;但我不願逃跑。

    我還有軍人的榮譽感,我覺得開小差是彌天大罪。

    隻是,我對人家難忘舊情十分感動。

    關在監獄裡,人們總愛想,外面還有一個朋友正在關心着你呢。

    那枚金币卻令我不快,恨不得把它還掉; 但到哪兒去找我的債主?我覺得這事不那麼容易。

     辦完革職手續之後,我以為不再會有什麼麻煩了;誰知還要強咽一口奇恥大辱:出獄以後,上級派我去值班,讓我跟小兵一樣站崗。

    您難以想象,一個堂堂男子漢遭此屈辱心裡是什麼滋味。

    我覺得還不如被槍斃了好受。

    槍斃時,你一個人走在隊伍的前面;起碼自我感覺是個人物;大家都要看看你。

     我被派到一個上校門前站崗。

    那是一個富有的年輕人,脾氣很好,喜歡尋歡作樂。

    年輕軍官都願意到他府上去,還有許多市民,也有一些女人,據說是女戲子之類。

    可是對我來說,仿佛全城事先約好到他家來看我的笑話。

    瞧,上校的車子來了,他的貼身男仆也坐在上面。

    我看見誰下車了?吉達娜!這一回,她打扮得花枝招展,渾身披綢戴金。

    裙袍上綴滿閃閃發光的鱗片,藍色的皮鞋也磷光閃爍,上上下下不是花團便是錦繡。

    她手裡拿着一隻巴斯克手鼓。

    同車來的,還有兩個波希米亞女人,一老一少。

    照例有一個老婆子領着她們,還有一個波希米亞老頭手拿吉他,或自己演奏,或為她們跳舞伴奏。

    您曉得,上流社會常常喜歡招請波希米亞女郎到社交場合,讓她們跳羅馬裡舞,這是她們自己的舞蹈,往往還有别的把戲。

     嘉爾曼認出了我,我們互相看了一眼。

    我不知怎麼啦,此時此刻,我真恨不得鑽進地底下去深深藏起來。

     “阿居爾,拉居納。

    ”①她用巴斯克語說,“長官,你站崗像新兵嘛!” 我還來不及找一句話來回答她,她竟然進屋去了。

     賓主都在内院裡,盡管熙熙攘攘,但裡面發生的一切事情,我仍然可以通過鐵栅欄大門②看個八九不離十。

    我聽見響闆聲,手鼓聲,歡笑聲和喝彩聲;她搖着手鼓跳起來時,我不時可以看見她的頭。

    後來,我還聽到幾個軍官對她說了許多不三不四的話,氣得我感到臉紅。

    她是怎麼回答的,我不得而知。

    我想,就是從那天開始,我真正愛上了她,因為我曾幾次三番想沖進内院,用我的軍刀,對那些調戲她的油頭粉面,一個個開膛破肚。

    我憋了足足一個小時的氣;後來,波希米亞女人們出來了,車子又把她們送走。

    嘉爾曼走過我的身邊,又看了看我,那雙眼睛您是熟悉的,她低聲對我說: “老鄉,想吃美味煎魚,就到特裡亞納,利拉?帕斯蒂亞飯館。

    ” ①巴斯克語,意思是:“你好,夥計。

    ”――原注。

     ②塞維利亞的房屋大都有内院,四面回廊環抱。

    夏天人們在院子裡活動。

    白天,院子上頭張開布篷,在篷上灑水,晚上收篷。

    面街的大門幾乎不關,通往内院的通道叫“閘關”,有一道鐵栅門緊閉,門上的刻花技藝精湛。

    ――原注。

     她輕松得像一隻小山羊,一蹦就跳進了車子,車夫朝牲口一甩鞭子,這一幫快活的人們,轉眼就不知去向了。

     您猜對了,一下崗我就趕到特裡亞納;事先我刮了胡子,刷了衣服,像閱兵典禮那天一樣鄭重其事。

    她就在利拉?帕斯蒂亞飯館裡,店主是一個老煎魚商,波希米亞人,黑不溜秋像摩爾人,許多居民都到這家館子吃煎魚,特别是嘉爾曼來到這裡後,生意尤其興隆。

     “利拉,今天我什麼也不幹了。

    ”她一見到我,就對店主說,“明天的事,明天再說!走,老鄉,我們出去溜溜。

    ” 她用紗巾遮住臉,于是我們來到街上,我不知往哪兒走。

     “小姐,”我對她說,“我想,我要感謝您送給我的禮物,當時我正在蹲監獄。

    面包我吃了,锉刀我留下,可以磨長槍,也作為對您的紀念;還有錢,還您吧。

    ” “瞧!他居然留着錢,”她叫嚷起來,哈哈大笑。

    “不過,也好,我手頭并不寬松;可是有什麼關系?走路的狗餓不死。

    走,吃個精光。

    你請客。

    ” 我們又取道回塞維利亞;來到蛇街路口,她買了十幾個橘子,讓我用手帕包了。

    再走幾步,她又買了面包,香腸,一瓶曼薩尼利亞酒,然後走進一家糖果店。

    一進店,她往櫃台上扔去我還給她的那枚金币,接着從口袋裡掏出另外一枚,還有幾個小銀币;最後,她要我把所有的錢都掏出來。

    我隻有一個銀币和幾個小錢,都交給了她,拿不出更多的錢,實在難為情。

    她好像要把整個店鋪都搬走,盡挑最好最貴的東西拿,什麼甜蛋黃啦,杏仁糖啦,蜜餞啦,直到把錢花光。

    所有這些東西統統裝進紙袋,還得我拿着。

    您也許認識“燈街”吧,街上有一個“伸張正義者”唐佩德羅國王的頭像①。

    頭像本應引起我的深思。

     我們沿着這條街道走,在一所舊房子前停下。

    她進入通道,敲了樓下的門,一個波希米亞婦女,活像撒旦的門徒,出來給我們開門。

    嘉爾曼用波希米亞語對她說了幾句。

    老太婆先是嘀嘀咕咕。

    為了堵住她的嘴,嘉爾曼塞給她兩個橘子和一把糖果,并讓她嘗幾口酒。

    然後,嘉爾曼為她披上鬥篷,送她出門,随手關門插上木門闩。

    屋裡剩下我們兩人,她立刻高興得發了瘋,嘻嘻哈哈,邊跳邊唱:“你是我的羅姆,我是你的羅密。

    ”②我呢,我站在屋子中間,手裡抱着一大堆東西,不知放哪兒好。

    她把所有的東西統統扔到地上,跳起來摟着我的脖子,親着我說:“我還我的債,我還我的債!這才是加萊③的規矩!”啊!先生,那一天!那一天!……每當我想起那一天,我就忘記還有第二天。

     ①國王唐佩德羅,喜歡晚上在塞維利亞大街小巷溜達,惹是生非,與穆斯林國王哈隆?阿裡?拉希德相似。

    一天夜裡,在一條偏僻街道上,他與一個正在對戀人唱小夜曲的男子争吵起來。

    兩人厮打在一起,國王把情郎殺死了。

    一個老太婆聽到擊劍聲,便手持一盞小燈從窗戶探頭觀察究竟,燈光正好照亮鬥毆場面。

    要知道,國王雖然出手敏捷有力,但卻有一個天生的怪毛病。

    他走路時,膝蓋骨咯咯作響。

    老太婆一聽到這聲音,很快就知道他是什麼人。

    于是,這條小街因老太婆的小燈而得名,她是事件的惟一證人。

    以上是民間傳說。

    蘇尼加說法有所不同(參看《塞維利亞編年史》第二卷第一三六頁)。

    不管怎麼說,在塞維利亞,今天确有一條“燈街”,街裡有一個半身石像,據說就是唐佩德羅的雕像。

    可惜,這尊半身像是現代作品。

    原作在十七世紀已經鏽蝕,當時的市政府就換上我們今天看到的這尊仿制品。

     ②波希米亞語,羅姆指丈夫,羅密指妻子。

    ――原注。

     ③波希米亞人自稱語,男子為加羅,女子為加裡,男女複數為加萊,意思是“黑”。

    ――原注。

     (土匪沉默了一陣子,重新點着雪茄,繼續往下說。

    )我們一起過了一整天,吃呀,喝呀,還有别的名堂。

    她吃糖果簡直像六歲的孩子,還抓了幾把裝進老太婆的水壺裡。

    “給她做果子露吧,”她說。

    她把甜蛋黃往牆上摔得稀巴爛。

    “免得蒼蠅幹擾我們,”她說……千奇百怪,亂七八糟,她簡直無所不為。

    我對她說我想看她跳舞;可是哪兒去找響闆呢?她靈機一動,立刻拿來老太婆僅有的一個盤子,摔成碎片,立刻敲打破盤片跳起羅馬裡舞,其效果不亞于黑檀木或象牙制成的響闆。

    在這個姑娘身邊,永遠不會有煩惱,我向您保證。

    夜暮降臨,我聽到歸營的鼓聲。

     “我該歸隊點名了,”我對她說。

     “歸隊?”她輕蔑地說,“難道你是一個黑奴,讓人用棍子趕着走?你是地道的金絲雀①,從着裝到性格裡外都像。

    走吧,膽子比雞還小。

    ” ①西班牙龍騎兵穿黃軍裝。

    ――原注。

     我終于留下來,隻好聽天由命進禁閉室吧。

    第二天早上,倒是她第一個提起分手的話題。

     “聽我說,小何塞,她說;“我回報你了吧?按照我們的規矩,我什麼也不欠你的,因為你是外族人;不過你是一個俊小子,我喜歡你。

    我們兩清了。

    好自為之。

    ” 我問她何時可以再見面。

     “當你不再這麼傻的時候,”她笑着回答。

    後來,她口氣比較認真地說:“你曉得嗎,小子,我好像是不是有點愛上你了?不過,好景不長。

    狗和狼老在一起,過不了好日子。

    或許,如果你接受埃及的規矩①,我就當你的羅密。

    不過這是廢話,因為根本不可能。

    算了!小子,相信我吧,你吃小虧占了大便宜。

    你碰到了魔鬼,是的,魔鬼;但魔鬼并非都是黑頭垢面,魔鬼并沒有扭斷你的脖子。

    我穿着羊毛衣,但我不是綿羊。

    快點支蠟燭,供在你的聖母面前;她得到了好報。

    好了,再說一聲再見。

    别再想小嘉爾曼,要不,她讓你娶一個木腿寡婦②。

    ”說着,她拉開門闩,一到街上,立刻蒙上頭巾,轉身走了。

     她說的是實話。

    我如果從此不再想她,我就不糊塗了;然而,自從燈街一日,我已别無所思。

    我成天東遊西逛,希望能遇見她。

    我曾向那個老太婆和煎魚商打聽她的消息。

    他們都說她上拉羅洛③去了,他們說的是葡萄牙。

    很可能是根據嘉爾曼的指令他們才這麼說的,不過我不久就知道他們是撒謊。

    燈街佳節良宵之後幾個星期,我正在一個城門站崗。

    離城門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城牆缺口;白天有人在那裡施工,晚上則設一個崗哨以防走私分子進出。

    那天,我看見利拉?帕斯蒂亞在崗亭周圍來回活動,同我的幾個同事交談;大家都認識他,他的煎魚和煎餅更是出了名。

    他向我走來,問我有沒有嘉爾曼的消息。

     ①傳說波希米亞人祖先是埃及人,因此他們往往以埃及人自居。

     ②指絞刑架,是剛剛結合即被吊死的囚犯的寡婦。

    ――原注。

     ③意為紅土地。

    ――原注。

     “沒有,”我對他說。

     “得!您就會有的,夥計。

    ” 他沒有說錯。

    夜裡,我被派到城牆缺口站崗。

    中士剛走,我就發現一個女人向我走來。

    我心中有數,準是嘉爾曼。

    但是,我還是高喊: “走開!禁止通行!” “别這麼兇好不好,”她說着,故意讓我認出她。

     “怎麼!原來是您,嘉爾曼!” “對呀,我的老鄉。

    少廢話,談正事。

    想賺一塊銀币嗎?馬上有人提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