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鳥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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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沙丁魚 每逢星期天夜晚,梅村亮作的老婆信子都會迅速鑽進被窩,進入夢鄉。

    女兒克子也跟着有樣學樣,蓋上棉被,呼呼大睡。

     到了九點半、十時許。

     &ldquo梅村先生。

    您還醒着嗎?&rdquo 後門傳來聲響。

     亮作窩在已經沒有火的火盆邊,找出香煙殘屑,塞進煙鬥中抽着,聽到這個聲音,他立刻精神抖擻地起身。

     他急忙打開後門。

     &ldquo您回來啦?來,請進。

    &rdquo 他的聲音高了幾度,還微微顫抖。

     看到亮作高興的模樣,野口覺得十分滿足,在他恭敬的态度裡,仍然帶着社長的大将之風。

    他拿出包裹: &ldquo這給您。

    裡面是雞蛋,還有今天早上的沙丁魚又是大豐收了。

    &rdquo 他拿出裝着三顆雞蛋和不到十條沙丁魚的紙袋,交給亮作。

     &ldquo這是我們自己種的白蘿蔔跟紅蘿蔔。

    &rdquo 在亮作眼裡,這些食物宛如閃閃發亮的寶石。

    他茫然地收下。

    眼淚幾乎快要掉下來。

     &ldquo府上都歇息了吧?&rdquo &ldquo沒關系。

    請進。

    &rdquo &ldquo現在正在回伊東的路上。

    還沒回家露臉呢。

    晚安。

    &rdquo 野口露出微笑,安靜地離去。

     每到星期天夜裡,就要上演一次同樣的戲碼。

    信子跟克子不想看到這一幕,總是早早上床睡覺。

     盡管如此,信子與克子都毫不客氣地享用野口送來的食物。

    吃的時候還要大肆批評送來的人跟收下的人。

     &ldquo既然你們這麼讨厭他,那就别吃他送的東西。

    &rdquo 亮作氣得直發抖,不過兩個女人根本充耳不聞。

    還越罵越難聽。

     &ldquo那個男人是什麼意思?這孩子剛出生的時候,他還是你的同事呢。

    有一陣子窮困潦倒,好像還幹過乞丐,來跟我們借錢呢。

    現在是怎樣?以為自己發達啦?隻不過是發了筆戰争财,就那麼不可一世啊?&rdquo &ldquo他才沒有不可一世。

    &rdquo &ldquo就是有。

    以前講話明明就你啊我的,一點也不客氣,現在以為自己發達了,就講您啊、在下。

    真讨厭。

    以前才不會講現在正在回伊東的路上,而是說現在正要回伊東的别墅呢。

    真是有夠讨厭的。

    &rdquo &ldquo笨蛋。

    人家是謙虛。

    &rdquo &ldquo你别亂講。

    他隻是假裝謙虛,實際上可瞧不起你了呢。

    真是讨人厭的暴發戶。

    克子,你說對不對?&rdquo &ldquo對啊。

    沒有學識的文盲才會這麼讨人厭。

    窮人硬是愛裝闊。

    &rdquo &ldquo笨蛋。

    因為你們心地不好,隻會用這種差勁的眼光看待别人,再說野口根本沒提到伊東的别墅。

    他每次都隻說伊東。

    你們還不懂嗎?他很努力,不想當個沒品的暴發戶啊。

    &rdquo &ldquo無聊。

    明明隻是窮人裝貴族罷了。

    &rdquo 女大學生克子丢出這句話。

     &ldquo他明明想說伊東的别墅,刻意隻講伊東,就是這樣才惹人厭啊。

    這些東西,明明隻要派下人送來就好,還說什麼現在在回去的路上,好讓你感激,心裡明明想說伊東的别墅。

    他是故意的,根本不是什麼謙虛。

    再說每一次都送三顆雞蛋,未免也太不自然了吧?我看他是勉強湊數。

    不過是打腫臉充胖子罷了。

    &rdquo &ldquo這樣講太不厚道了吧?看看這堆沙丁魚。

    不是七條嘛。

    他哪有在湊數。

    全是你們下賤的臆測,真是太下流了。

    &rdquo 克子不以為然地看着盤子裡的煎沙丁魚。

     &ldquo七條啊,真奇怪。

    &rdquo 她露出一抹微笑。

    把沙丁魚搗爛,慢慢品嘗, &ldquo怎麼不送九條呢?到底是六條加一條呢?還是九條減兩條呢?&rdquo 亮作怒火攻心,差點掴住她。

     &ldquo先回答我的問題。

    這哪裡是在湊數?&rdquo &ldquo大概是吧。

    &rdquo 克子的臉色刷白,露出蒼白的微笑。

     &ldquo這是頒給忠誠跟順從的特别獎賞啊。

    天底下竟然有人為了一條沙丁魚老淚縱橫呢。

    以前的同事開了家小工廠,發了一筆小财,所以你也跟着雞犬升天。

    他隻是看上你那死忠、沒用的個性,才把掌管會計的重要工作交給你。

    不過啊,你隻是個薪水少得可憐的小職員。

    所以社長講話客客氣氣的,稱呼您啊什麼的,對你可好了。

    除了六條沙丁魚之外,額外再多賞一條。

    沒想到小職員馬上淚眼盈眶,在星期天的夜裡等待社長回别墅呢。

    &rdquo 女大學生合情合理的挖苦,對象從社長轉到自己身上,亮作失去抵抗的力氣。

    他氣到簡直無法喘氣。

    怒發沖冠,緊閉雙唇,垂頭喪氣。

     亮作跟野口以前曾經在東京近郊的農村當小學老師。

    野口不想一輩子當老師,自行創業失敗,結果當過沿路吹唢呐的賣面小販,賺了一些錢之後,又去喪儀社當掌櫃,也當過運輸商,專門買便宜的病馬,結果馬半路就死了。

    明明知道馬随時都有可能死亡,還是賭上自己的運氣,雖然他早就有心理準備,沒想到這匹馬臨死之前發狂了,泛紅的雙眼瞪得老大,從稻草床上拖着将死之軀,一直往天上跳。

    也就是靠後腳站立,前腳像人的幽靈似的彎在胸前,脖子伸得長長的,朝上扭動。

    然後,它扯斷缰繩,沖出馬廄。

    在馬路上直線沖過五六百米,突然倒下來,沒氣了。

    野口沒請獸醫來看過,隻是對外宣稱馬得了腦膜炎。

     後來,他開了一家小工廠,就在快走上窮途末路的時候,戰争爆發了。

    他很快就順利地發了一筆戰争财。

     野口找來一直不得志的亮作,請他負責會計工作。

    雖然亮作的能力很差,不過他看準亮作沒有幹壞事的能耐。

    薪水比照當時的公定價格,隻比老師好一點。

     盡管野口很親切,不過他是個從不亂花錢的男人。

    大家都說他是為了彌補自己的小氣,對員工說話才會這麼畢恭畢敬,他就是這麼小氣的人。

    雖然他會把産報[1]配給的啤酒票和餐票送給亮作,但是基本上亮作的飲食還是要自己花錢。

    人們(亮作也是)總說這是野口小氣的緣故,如果他不小氣的話,肯定是個親切的人。

     亮作明白克子說得很有道理。

    每個星期天,野口都會送來蔬菜和沙丁魚,雖然若無其事地交給他,但在公司午休的時候,他曾經輕描淡寫地說,現在就連伊東都很難買到沙丁魚了。

     如果隻有一兩次,亮作倒還能忍耐。

    如果亮作一直沒回應,他大概每天都要說一遍吧。

     &ldquo聽說有引擎的船啊,叫作燒球式引擎那種。

    全都被征召去當運輸船了。

    年輕的漁夫被送去戰場,老的則跟漁船一起征收。

    竟然還能捕到可供一千人食用的沙丁魚,真是太神奇了。

    &rdquo 亮作終于露出沉思般的神情,擡頭說: &ldquo前幾天,我聽那邊來的人說了,聽說他們是靠撒網捕的。

    我記得好像叫作大謀網[2]吧。

    &rdquo 野口深知這是亮作的挑戰,微笑卻沒有從他的臉上消失。

     &ldquo您說的那邊,是哪邊呢?&rdquo &ldquo咦?我是說沼津[3]。

    我有個遠親在那邊的工廠上班,偶爾會來東京的總公司,每次都會順便來我家。

    &rdquo 亮作忐忑不安。

    他的表情跟小烏龜一樣怯懦。

    像是随時都要把頭縮回龜殼裡,不過他還是堅強地說下去。

     &ldquo聽說順利的時候,大謀網一次可以捕到四五萬尾青花魚呢。

    海底的魚永遠也捕不完呢。

    &rdquo &ldquo沼津的大謀網,在下還是第一次聽說呢。

    不過沼津沒有漁場哦。

    &rdquo &ldquo對,不在沼津。

    聽說是附近的漁場。

    &rdquo 亮作泫然欲泣,露出垂死掙紮的表情,拼命開口說話。

    看起來可憐、頑固又可恨。

     野口神色一變,呼吸也跟着急促起來。

     &ldquo那是在下親眼看到的。

    您想用聽來的故事,否定在下親眼所見的事實嗎?&rdquo 亮作沉默不語。

     &ldquo太平洋沿岸已經被敵軍潛艇包圍了。

    敵軍潛艇曾經在真鶴[4]撞上大謀網呢。

    也許有點誇張,聽說潛艇勾着漁網逃走了。

    所以不管是哪裡的大謀網,全都放着不收,很危險,沒有船敢出海呢。

    &rdquo 亮作一副泫然欲泣的臉,仿佛在說隻要能讓野口神色改變,呼吸急促,他就滿足了。

    不過亮作默不作聲,野口也覺得很滿意。

    沒多久,他又恢複社長該有的沉着穩重。

     野口為亮作倒茶,說:&ldquo您想不想去伊東玩呢?這個星期天陪我一起去吧。

    那裡可是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哦。

    在下家裡的田差不多二町步[5]。

    一個星期份的雞蛋正在那裡等着我們。

    &rdquo &ldquo好的。

    請務必讓我同行。

    &rdquo 亮作重新變回忠心的職員,微微一笑。

    社長善意的關懷,讓他感到親切與溫暖。

     即便從星期一起的六天,野口的小氣讓亮作覺得煩躁、不愉快,星期天當晚,他還是喜滋滋地等候社長親切的造訪。

    到了晚上十點,聽到安靜的後門傳來腳步聲,也讓他的喜悅直達高峰。

     聽到後門傳來腳步聲時,對于社長的小氣,用恭敬的語氣彌補低廉的月薪,亮作的心底也許還有那麼一點生氣。

    然而,當他确定來訪者的聲音後,這些事全都被他抛到腦後。

    亮作的心裡隻剩下感激。

    他的胸口小鹿亂撞,他跑向後門,老淚縱橫。

     亮作從不覺得自己可悲。

    他相信别人的善意。

    在信子和克子面前,他總是這麼想,然而,一星期中的六天,當他本人面對社長的時候,都瞧不起對方的小氣和恭敬的語氣。

    也許亮作比任何人都激動,竟然有男人為了一條沙丁魚掉淚,實在很可悲。

     當老婆和女兒滿懷惡意地指控自己為了一條沙丁魚掉淚時,亮作覺得自己完蛋了。

    他怒火攻心,緊閉着雙唇,羞愧地低頭不語。

     不久,他再次擡頭挺胸。

     跟上次開口兜圈子挖苦社長的時候一樣,亮作怯懦不已,卻又緊咬着不放。

     &ldquo你不配吃那條沙丁魚。

    &rdquo 他口氣平靜地說。

    不過,他無法克制自己的興奮,講得唾沫橫飛。

     &ldquo那麼瞧不起人家、怨恨人家的話,為什麼還要吃?那是你瞧不起的人送的,不是應該更瞧不起那條魚嗎?&rdquo聽了他的話,克子先是回答: &ldquo别把口水噴到食物上。

    &rdquo 然後,她慢慢起身,像是要丢掉髒東西似的,打算把沙丁魚扔進沒有火的火盆裡。

     &ldquo住手!&rdquo 父親抓住女兒的手。

    應該說是快抓住的時候,對她大吼。

     &ldquo即使你現在才用覺得沙丁魚比垃圾還肮髒的手勢把魚丢掉,也不能否認你過去因為嘴饞吃掉沙丁魚的事實。

    你這麼做,隻不過是瞧不起你自己的壞心眼罷了。

    &rdquo 克子的臉上完全失去了血色,起身拿出便當。

    她等一下要去征召的地方工作。

     克子把便當放在膝上打開,拎起裡面的配菜&mdash&mdash一條沙丁魚,扔進水槽裡。

    她流下一絲淚水,随後輕輕啜泣,咬着唇,重新整理儀容就出門了。

     &ldquo欺負克子很好玩嗎?&rdquo 信子高聲對他大叫。

     他沉默無言。

     &ldquo竟然把克子惹哭了,真是不吉利。

    她正要去征召的地方上班呢。

    女人的征召等于男人上沙場!隻不過是吃了一條沙丁魚,為什麼要被你瞧不起!比起沙丁魚,我更瞧不起賣棺材的人。

    隻不過是吃一條沙丁魚,還需要什麼高尚的大道理嗎?我毫無理由地瞧不起賣棺材的人哦。

    隻不過是吃一條魚,就要被說壞心眼,你真的很讨厭。

    壞心眼的人是你。

    連一條沙丁魚都舍不得讓女兒吃。

    這頓飯的米,可是鄉下的姨婆特地寄給克子的。

    你不也吃了嗎?&rdquo 亮作無言以對。

    雖然克子可以為了耀武揚威而哭泣,他卻不能哭。

     他也站起來,準備出門上班。

    他沒辦法學克子像丢掉沙丁魚那樣丢掉便當裡的白米飯。

     比起戰争的勝敗,對他來說,如何逃離這樣的痛苦,才是最重要的問題。

     書與雞舍 亮作堅信皇軍會獲勝,不過信子與克子卻相信日本即将戰敗。

     當塞班島傳來戰況不利的消息時,她們母女倆立刻動手整理逃難用的行李。

     看到信子努力打包那些舊衣服,克子說:&ldquo你帶那種東西幹什麼?&rdquo &ldquo這些衣服還能穿啊。

    這是為你留的。

    總有一天會派上用場。

    &rdquo &ldquo我才不要穿那種衣服呢。

    &rdquo 女兒翻起白眼,咂了咂嘴。

     &ldquo姨婆最喜歡漂亮的衣服了,她把那些她花了一輩子收集來的,簡直可以稱為藝術品的衣服全都送給我了。

    這種衣服,連女傭都不想穿吧。

    &rdquo &ldquo别說那種奢侈的話了。

    這些都是我出嫁的時候帶過來的衣服哦。

    隻要稍微修改一下,就能穿一輩子了,好懷念哦。

    你爸爸從來都沒給我買過一件和服。

    &rdquo 女兒完全不顧母親的傷感。

    不過她又添了幾分對父親的輕蔑。

     &ldquo真的嗎?從嫁過來到現在?&rdquo &ldquo真的啊。

    &rdquo &ldquo真的嗎?從嫁過來到現在的話,這些衣服都比我老了。

    &rdquo &ldquo當然啊。

    &rdquo &ldquo真是不中用。

    &rdquo 母親用沉默代替贊同。

     戰争時期的夜晚特别安靜。

    兩人的對話傳進那個不中用的人的耳裡。

     亮作想參加教師資格檢定考試,當個中學老師。

    考取小學老師後,他立刻着手準備考試。

    他把微薄的薪水全都花在考試上。

    本來以曆史和地理為目标,後來也考了國文,卻連一次也不曾考取。

     信子相信亮作不會隻是一個小學老師,才肯跟他結婚。

    别說是中學老師了,說不定還能考取其他資格,成為教授或學者。

    媒人也是這麼說的,看到他在書房裡埋首書堆的模樣,她信以為真。

     三十歲左右,亮作的風評還不錯。

    大家都誇他學識淵博,不是個終身隻當小學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