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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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工&mdash&mdash鐵路可以拆了不，那站上的财物，可以按人頭分了不。
扳道工回答說，還不到時候，再等等看，不過這事兒，肯定是跑不掉的&mdash&mdash時機一到，他就親自到村裡去通知大家。
那車夫們，就從一堆子的材料裡，兩人一根地擡了枕木，回家去了。
這點兒額外的收獲，倒可讨得家裡婆娘不少歡喜。
隻要能夠順手白白地撈點兒什麼玩意兒，即便那東西可能算不上家當，也無助于操持家業，可這白撿的便宜，卻也使得他們尤為心滿意足。
要說讓他們花錢買點兒啥，那是極不情願的&mdash&mdash老嫌那價格都太貴了些。
這種感覺和心理，是自古以來就養成的習慣，并銘刻在了他們的天性裡。
要知道，這驿站車夫們，一年的吃飯夥食，是那莊稼漢們佃田租地收成後，免費運來的沖抵租子，而那房屋宅院，又是祖上傳下來的自家東西，隻是，這衣物穿戴，卻是令人頭痛和一家子人紛争的禍水根源，東西盡管要得少，可又缺不得，還是得花錢去買才行。
某一禮拜日，一夥子老太婆做完日禱，在村裡小教堂的台階上集了合，邀邀約約地出了村子。
每個人身上，都備着個小袋子，裡面早早地裝了些齋飯素食，又同神父做了約定，然後就一路神氣活現地，朝着&ldquo約雅敬&rdquo教堂行進而去。
費拉特正在村子外面走着&mdash&mdash要去為東家到一個車夫那兒收點債回來，可卻沒得手&mdash&mdash那車夫是位鳏夫，一個人孤零零的，就出家當修士去了，走的時候把那莊子，當作遺産贈給了他丈母娘。
費拉特碰見了那群步态蹒跚的老太婆們，着實被吓得不輕，好像遭遇了什麼災難似的，唯恐避之不及。
那群老太婆，披散着稀稀拉拉的一頭枯發，邊走邊交頭接耳、絮絮叨叨。
她們踩在密實的沙地裡，腳上應是好受不了，還撩起那裙子，免得沾染了灰塵，露出一雙雙瘦得令人發慌的蒼白腿腳。
神甫走在前頭，腦袋扭向一邊，避開了那群女居士：他年紀也還不大，卻受了生活的驚吓，顯得畏縮怯懦。
這群老太婆，下了村子邊上的那道寬谷，然後就消失隐沒在了灌木林中。
費拉特看着那沙地上留下的，一串串自家縫制的軟便鞋腳印，突然想起并明白了，為何一些老得快不行了的驿站車夫，總要為自己在家裡的閣樓上，早早就備下了隻棺材，并小心翼翼地收藏得很是妥帖。
可是，你看那女人們，甭管年紀有多大，從不會提前為自個兒訂下什麼棺材，并且落氣的時候，還要穿上一身陳舊的婚紗。
那入伍當了兵的驿站車夫，有幸活下來了的，也盡皆返家了，對那革命卻是衆說紛纭、各執一詞：某某說，這是&mdash&mdash猶太人起來反抗了，要消滅所有别的民族，圖的是大地上就剩他一個族類，好實實在在地掌控這整個人世間；而另有人則說，不過是打光腳的窮光蛋們，在宰割那穿鞋子的有錢人，還說眼下趁着那些個地方，多多少少還殘留些啥東西，就該把這村子給棄了，趕緊跑去搶占些産業和城池。
一些上了歲數的車夫，就勸說人們去做禮拜祈禱，還扯上聖經上的條條款款，言辭鑿鑿地說如今這時局景況，上面都有明确而又精準的預言和先見，于是乎&mdash&mdash就更應該竭盡全力去祈禱膜拜，直到氣血不竭汗流不止&mdash&mdash之後，人才會神清氣爽，狀若神靈。
&ldquo看來，你是試過了的啰&mdash&mdash拜得個那血流盡汗流幹了哈！&rdquo斯皮裡東·馬特維伊奇向那位鼓搗吹噓的家夥說道，神色有些詭異，暗自卻不懷好意。
&ldquo那咱們呀，就瞧好啰，成了你的那個神靈，而老命卻熄火了，到底值不值得！&rdquo &ldquo我當然試過啦，還飄飄欲仙快活着嘞！&rdquo那車夫搶口回道，還一臉地神色陶醉，&ldquo你呀，摸着自個兒那顆良心，睜大眼睛看看吧&mdash&mdash難道如今這世道這日子，也正好如你所願：撐不死、餓不着，老百姓們，你罵過來我吵回去，鬧鬧哄哄的，沙皇給扯下台來騎在了胯下，連那高高在上的上帝呀，也是凡心大動了&hellip&hellip你擡頭瞧瞧&mdash&mdash你腦袋上面的那天老爺呀，不也激動得直哆嗦了！&hellip&hellip&rdquo 斯皮裡東·馬特維伊奇擡頭望着那天老爺，說道： &ldquo嘿，這老天可沒激動也沒哆嗦：你以為那上帝呀，閑得沒事了，會來操這份兒心？你誰呀你，多了不起的大人物&mdash&mdash那上帝要對你刮目相看？！&rdquo &ldquo我嘛&mdash&mdash當然沒什麼了不起，不過呢，卻有一顆虔誠的心靈&mdash&mdash這可是主的财産！&rdquo那老頭兒有些冒火了，氣洶洶地吼了起來。
&ldquo那你可得把這财産藏好啰，别見了光讓人發現了哈&mdash&mdash要是那農夥夥兒或者流浪混混兒們來了呀，沒準兒就給糟蹋啰：如今是什麼世道，你曉得不？&rdquo 費拉特親眼所見&mdash&mdash斯皮裡東·馬特維伊奇一家的日子也是窮困潦倒下來了。
不過，這家夥在村裡腦子是最靈光的，又有一股子韌勁兒，輕易不會動搖，一輩子也就沖動過那麼一次。
戰事起來前，他手上有間規模不小的鋪子，家境算是相當殷實，可那鋪子連帶着住的宅院，遭一把火給燒了。
斯皮裡東·馬特維伊奇這人，狠心省吃儉用，又賣了半數的田産&mdash&mdash沒多久，就又重新蓋了間宅院，又買下了這口水井，幹起了營生。
聽說，那場火，連帶着把他頭一任老婆生的女兒，也給害在了裡面，為此，這家夥幹脆先不先地，就棄了那救火的打算，眼睜睜地瞧着那房子化成了灰燼，想來，女兒沒了，留下那财産，又有什麼勁兒。
自打那年起，他心裡的那顆疙瘩，就把自己給堵死了，萬念俱灰，整個人也就變了&mdash&mdash漸漸地，對周圍的人，就開始粗暴嚴厲和冷漠無情了起來，好像跟誰都結下了仇怨似的。
現任的這個老婆，斯皮裡東·馬特維伊奇心裡，其實是疼愛得很的&mdash&mdash這事兒，費拉特是見過的，那家夥偷偷地憐惜和愛護着她&mdash&mdash可是，他卻怎麼也止不住自己那股瘋勁兒，無緣無故地，随手操起什麼家什，就把她給痛打一頓，而自個兒卻也難受得要命，恨不得把自己給掐死。
要說這事兒的就裡，當然跟他老婆沒什麼幹系，而是他内心深處的苦痛和煎熬，把他折磨成了這副鬼樣子，心裡是落下病來了。
斯皮裡東·馬特維伊奇自己也曉得，他的這個老婆，人既善良又漂亮，而把她一通暴打之後，有時，他又一個人跑到那闆棚裡，撫摸着那馬兒，眼淚止不住地，嗒嗒嗒地往下掉。
要是費拉特正好在旁邊，斯皮裡東·馬特維伊奇就連忙趕他出去： &ldquo你呀，費拉特&mdash&mdash去去去，外面的那莊稼漢們，來了一波又一波，這得多少錢從你手裡溜走了喲！&rdquo 費拉特走了出來，瞧見一個身着軍服的寒酸家夥，正躬着身體，在馬槽前用手舀水喝。
轉眼間，夏天就偃旗息鼓到了盡頭，天空日漸愁雲密布，越發地暗淡凄涼了起來。
正當長夜漫漫百無聊賴時，這方無垠的大地，仿佛，縮進了那口漆黑的水井裡，草原的那頭，突然響起轟隆隆的火炮聲。
驿站村頓時醒了過來，盞盞燈火漸次點亮窗扉，家家主人安撫着驚慌失色的親人，把他們全都收攏在自己身邊，好求得片刻的平順和安靜。
直到黎明，炮聲方才歇息，那方未知的草原，也随之隐沒在了晨起的濃濃煙霧裡。
這天，驿站村隻開了一頓火，未來是如此迷茫和可怕，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盤算和等待，容不得半點馬虎，這節約口糧，就成了必然也必要的事情。
傍晚那會兒，來了一隊哥薩克騎兵，拖着四門大炮，經過村子，沒作停留。
幾個哥薩克在費拉特的井邊，給馬喂了喂水。
斯皮裡東·馬特維伊奇上前遞了口煙草，順便打聽起來。
原來，這些哥薩克本是要回家去的，可盧涅維茨克市的蘇維埃，卻不許他們帶着家夥過去，并下令立即解除武裝。
哥薩克們不同意，于是，蘇維埃就派了支部隊，跟他們打了起來。
眼下，哥薩克們隻好繞着道兒，奔那頓河方向&mdash&mdash得跨過片片的幹草地和翻越重重的分水嶺，避開那些人煙密集的河谷，那裡是蘇維埃的勢力。
&ldquo這些蘇維埃，都招收些啥樣兒的人呢？&rdquo斯皮裡東·馬特維伊奇問起。
&ldquo誰碰上，就是誰！&rdquo那哥薩克冷冷地應了一句，就上了馬，&ldquo聽說，那裡盡是些雇農和外鄉人&mdash&mdash一幫子生面孔，一溜兒的下賤貨！&rdquo &ldquo像他這号的，對不？&rdquo斯皮裡東·馬特維伊奇指了指費拉特，隻見他穿得是破破爛爛的，衣服上到處都裂着口子。
那哥薩克本已打馬上路了，又回頭瞧了一眼，說道： &ldquo對頭&mdash&mdash就是這号子的窮光蛋！&rdquo 稍晚些的時候，村裡的小教堂響起了鐘聲，催促人們來作那晚禱的功課，凡是心裡哀傷憂愁的，悉數生活潦倒不如意的，還有所有心靈絕望，眼皮都懶得擡一擡的，統統都聚了過去。
燭火暗淡，傷心地悲歎連連，穿過門前的台階，彙成了一股青煙，萦萦飄繞而上，化作絲絲縷縷銀白的霧氣，漸漸飄散。
讨口的乞丐們，站成了兩排，争論起各自這回禱告次數的多寡，相互吵成了一片。
盲人唱詩班的和聲，憂郁而凄婉，流淌出門外，與那些枯木的沙沙聲響，相交彙纏綿。
間或，那名瞎眼的女聲獨唱，一個人獨自唱了起來&mdash&mdash這時，原本溫順祥和的祈禱，竟沉陷于悲痛絕望的哀傷，就連那些乞丐，也止了争吵，悄悄地沉默了起來。
這番禱告功課剛結束，人們就把那份虔誠和安詳，給抛諸腦後了，紛紛刻薄地相互譏諷挖苦起來。
一位看似精明的婦人，甫一下了台階，就念叨擠兌起自己的男人來： &ldquo你們喲，大老爺們兒的&mdash&mdash就知道跟一群婆娘一起牢騷滿天！你們也端起那武器，把些木樁樁給削尖啰&mdash&mdash勇敢地上啊，到那鄉下去教訓教訓那些泥腿子，讓他們明白，什麼是規矩和法律！要不然呀，當心哪天你們的那個小窩窩，就讓别人給端啰。
可你們這些家夥，就知道在那兒禱告，祈求老天開開眼，把家裡那鐵鍋子給裝滿啰：還說什麼老娘們兒的屁股蛋子，就是他媽的什麼法&mdash&mdash律！&rdquo 不過，那男人也不吭聲，隻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這樣兒，讓那婆娘更是來氣。
&ldquo哎喲嗬，瞧你那傻樣兒，真他媽人見人愛、花見花開呀！&rdquo那婆娘氣不打一處，忿然轉身，回自個家去了，一路上心裡的那塊石頭，總也落不下來。
到家後，那車夫一溜身就上床躺下，臉朝着牆壁，數起些爬上爬下的臭蟲來。
斯皮裡東·馬特維伊奇幾乎從不上教堂，即便有那麼幾回，也純粹是因為喜歡那裡的幾聲合唱。
而費拉特，壓根兒就沒去過&mdash&mdash借口就是，自己沒有像樣的衣服。
屋子外面，已是有些涼得慌了&mdash&mdash費拉特苦苦地堅守在那闆棚裡，候着那馬兒吃力地轉動：那一腿的褲腳，已是接了又接、補了又補，卻仍舊不頂事兒，被那汗水漬得，薄如蟬翼，裡裡外外都透着光亮；身上的那件薄衫，早已破得沒個樣子，像是挂在上面的，片片冰涼的花瓣兒。
不過，費拉特眼瞅着，這一天下來，主人家的那口水井，收入也就堪堪30來戈比&mdash&mdash鄉下的莊稼漢們，根本就不上村裡來了&mdash&mdash也就羞于開口，找那主人家，縫補下衣裳了。
他心裡明白，要是斯皮裡東·馬特維伊奇再把他給攆走&mdash&mdash那就真是他的末日了：這當口，誰家都不再雇人手了&mdash&mdash地沒了，一應的驿站車夫們，也變了味兒了。
一天清晨，費拉特起了身，走出廚房，隻見&mdash&mdash眼目所及的整個世界已起了變化：下起毛絨絨的初雪來。
白雪鋪蓋，大地寂然無聲，延伸進一片銀色的純潔和安甯。
株株枯樹，久時僵直靜立，重重枝丫，呵護着飛雪的撲壓，空氣中窸窸窣窣的聲響如故，卻沒驚了雀鴉。
費拉特在雪地上踩了個印記，就返身回了廚房。
天時尚早，明亮而美好。
當此時刻，内心甯靜、思緒蕩漾，那鮮血滑過心脈的悸動，沖擊着心房；陣陣塵封已久的記憶，猛烈而清晰地浮現腦海，那裡有自己曾經的過錯，和對别人生命的傷害。
這時，一股股羞愧難當的熱流，燙紅了皮膚和臉頰，雖是獨自一人，卻也仿佛陷入了罪孽的深淵。
費拉特憶起了自己的母親。
一位被自己的村子所遺忘，在投奔兒子的路上倒下的母親。
可是，兒子卻絲毫也幫不上母親的忙&mdash&mdash那時，他正通宵放牧着村裡的馬匹，萬般無助，隻靠主人家挨個兒來接濟養活。
而整整一個夏天的辛苦&mdash&mdash也僅僅換來10個盧布的報酬&mdash&mdash還得入秋後方才能到手。
村裡的一些好心人，把母親從路邊擡了回來，找了個地兒和着泥土埋了，連口護身的棺材也沒有。
在那之後，費拉特一次也沒回過自己的小鄉村&mdash&mdash過去15年裡，他幾乎每天都在掙紮着活命，沒享受過一次接連三天的自由和休息，也沒穿過一回結實像樣的衣服，也就沒有機會，大大方方地出現在任何一個體面的村莊。
如今，那故鄉的村子，早已把他忘得是一幹二淨了。
除了伊格納特·波爾菲雷奇的那間小屋，更再無别的什麼地方，值得費拉特向往和思念。
在這初雪落下的頭一天，斯皮裡東·馬特維伊奇就說起，要把那馬給賣掉&mdash&mdash那口小水井已全無進賬，而幹草飼料又不便宜。
至于費拉特，就得另覓他處求活路了，雖然可以暫時在廚房安身，不過，夥食卻是不再管的了&mdash&mdash眼下這光景，已大不如當初了。
費拉特隻是聽着，一句話也沒說。
東家離開後，他輕輕摩挲着自己的身體，正是這副軀殼想要活命，才給他招來這麼長久的苦難和不幸。
他就這般發着呆，怎麼也回不過神來。
東家親自把那馬兒牽去了鄉下&mdash&mdash傍晚回來時，就隻獨自一人了。
繞着那馬兒踏過的地方，費拉特默默地轉了一圈又一圈，那曾經的某種感覺，幾欲又浮上心頭，那是伊格納特·波爾菲雷奇走後，自己在那片垃圾場裡，萌生過的意動。
費拉特就這麼餓着肚子，湊合着再過了一宿，一到天亮，就找馬卡爾去了。
還是那間鐵匠鋪子，可卻清冷而冰涼，連店門，都大半湮沒在了積雪裡。
馬卡爾在鋪子裡，一邊搓着繩索，一邊獨自言語。
費拉特仔細聽了聽，得來這麼一句：繩子嘛，不是柳條&mdash&mdash冬天裡，也能生長&hellip&hellip 馬卡爾見費拉特來了，也不招呼，隻顧繼續念叨： &ldquo那些好好的能耐人們，都快要咽氣兒了喲，像你這号的，窮得丁當響的家夥呀，幹脆直接躺那雪地裡，數着那末日呀，啥時候到來吧！&rdquo 費拉特轉身就走，正待出門，半道上，突然覺得有些委屈難受，就回嘴嗆了一句： &ldquo這雪地，對别人來說，是死亡，可對我來說&mdash&mdash卻是條道路。
&rdquo &ldquo嘿嘿，那你就撲到它身上去吧&mdash&mdash拿它來飽肚子暖身子吧！&rdquo馬卡爾有些垂頭喪氣，不再跟費拉特閑扯，轉而對那根繩子，惡狠狠地數落起來：&ldquo就你呀，幹巴巴的什麼破條條兒，都快爛成渣渣了，吊得起啥東西，捆得了甚玩意兒！&hellip&hellip&rdquo 費拉特覺得，自己身上升起了一股充實而堅強的熱流，仿佛自個兒也有了宅院，家裡還有美美的午餐和婆娘。
再也不擔心忍饑挨餓了，走起路來也堂堂正正的，不再羞于衣服遮不住醜了。
&ldquo落得這般糟糕的地步，與我又有什麼幹系。
&rdquo費拉特心想，&ldquo我不是故意要來到這個世界的，隻是一種偶然和意外，可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得為此而忍受我，而我，将再也不會痛苦和難受了。
&rdquo 費拉特來到紮·瓦·阿斯塔霍夫家裡，尋得主人，向他說起自己如今的處境和困難。
紮哈爾·瓦西裡耶維奇豎起兩隻耳朵，費力地聽着，好不容易聽明白了費拉特的意圖，就支了個招兒： &ldquo聽說，昨兒夜裡呀，那守墓的家夥死翹翹了&mdash&mdash今兒個日禱前啊，愣是沒聽見誰個搖鈴打鐘了：你呀，就去那邊打聽打聽吧！&rdquo 這會兒，紮哈爾·瓦西裡耶維奇家那口子正在洗碗刷鍋，聽見自家男人支了這麼個招兒，就嚷嚷起來： &ldquo你這個聾子，跟自己的守墓人坐那兒，瞎掰乎啥呢&mdash&mdash那不，教堂裡的輔祭大人，自個兒爬上去把鐘給敲響了&mdash&mdash你呀你，那耳朵就是個擺設，聽得見啥呀！就拿那守墓的來說，尼基季什娜可放了話了，她們家要了&mdash&mdash給鞋匠帕什庫那家夥留着嘞。
&rdquo &ldquo啊？哪個帕什庫？&rdquo紮哈爾·瓦西裡耶維奇一時沒明白過來，瞪着那雙牛眼睛，神情很是專注。
&ldquo當然是那個帕什庫啰！他姐姐&mdash&mdash就是利普卡！&rdquo娜塔西娅·謝苗諾夫娜這婆娘，嚷嚷得更響了，&ldquo就那個，去年把自己母親個，從墳堆堆裡刨了出來&mdash&mdash連頭發帶骨頭都找到的那家夥！想起來了沒，這會兒？&rdquo &ldquo啊&mdash&mdash哦！&rdquo紮哈爾·瓦西裡耶維奇有些詫異，&ldquo帕什庫算啥？要是費拉特去敲，絕對響得多！&hellip&hellip&rdquo 9 這日頭還沒西去，烏雲就趕了過來，黑天黑地地罩下，又稀稀拉拉地飄舞起薄薄的雪花來。
誰家院子裡，穿堂風呼嘯而過，吹得那護家的窗闆，咯吱咯吱直響，好不凄涼而哀怨，這聲響入得耳來，讓費拉特覺得，這窗闆，活得也照樣不容易。
哪兒都沒着落，費拉特隻好，再回到斯皮裡東·馬特維伊奇家的那間廚房，又隻能空着肚子熬一宿了。
費拉特想了想，覺得時間還早：即便躺下&mdash&mdash也難以入睡，于是就出門去了垃圾場。
伊格納特·波爾菲雷奇的那間小屋，照舊孤零零地立着，跟去年那會兒差不多。
隻是，略顯淩亂的條條小路，在雪地裡被踩了出來，通向那屋子：原來是這裡的乞丐們，為着那日禱和晚禱，來來回回地，徘徊遊蕩。
還沒靠得太近，費拉特就先停了下來：那讨口要飯的，恐怕不太情願讓他進屋。
潔白的雪衣下，那一團團隆起的鼓包，耀眼而醒目，原是村裡上好的田土，再往前以遠，延伸着朦胧而暗淡的廣袤草原。
遠處&mdash&mdash沿着那古老的草原大道，駛來一架雪橇&mdash&mdash上面坐着位孤零零的小個子男人，在趕往自家的村子。
夜色尚早，可卻昏暗難辨，幾乎遮住了他的身影。
費拉特多想追了上去，乘着那雪橇，去到那炊煙缭繞的溫暖鄉村，再來上一碗熱乎乎的白菜湯，然後往那悶熱的高闆床上一躺，美美睡上一覺，把那昨日的往昔，徹底地忘卻和丢掉。
可是，那小個子男人卻早已遠去，無影無蹤了，沒準兒，他已是見着了，自個兒家那農舍窗扉上搖曳的燈火。
費拉特察覺，屋子裡，有人想要點燈，可卻沒能得逞&mdash&mdash看來，怕是桐木油用光了，那個時候，已沒什麼地方有煤油賣了。
屋門大開，時不時響起陣陣粗聲粗氣的喧嘩，是那些驚慌的乞丐們，在吵吵鬧鬧。
這時，從屋子出來一人，嘴上含着根燒得正旺的煙卷。
原來，剛才是他在點煙，一閃一閃的火光，從窗戶裡透了出來。
那人艱難地在雪地上邁着步子，強撐着生病的雙腿，佝偻着身子，樣子一瘸一拐。
那人來到費拉特跟前，喘了口粗氣，說起話來： &ldquo那個誰，去村裡跑一趟吧，幫忙買塊兒小面包&mdash&mdash到時，分你一小塊兒&mdash&mdash這腿腳，去不得了喲！&rdquo 費拉特像打了雞血似的，飛跑起來。
那個乞丐，蹲下身子，好讓一雙腿好受點，就這麼等着。
費拉特買回了面包，那乞丐就招呼他進屋： &ldquo走，一起進去，暖和暖和。
我去拿把小刀，切了這面包，跟你平分。
再怎麼說，也好過單單你一個人站在這裡！&rdquo 屋子裡，比外面更要黑一些，散發着濃烈的酸腐味兒。
那些髒兮兮的身體上，衣服破破爛爛的，都發黴變臭了。
裡面有些什麼人，費拉特實在難以看清&mdash&mdash地上坐着的、躺着的，再有一些坐在闆凳上的，差不多将近10個人，各人的嗓音倒不同，你一言我一語地正說得熱鬧。
這些要飯的讨口子，紛紛争吵着揭發别人的短處，還算來算去，誰誰誰今兒個有多少收獲。
&ldquo你這個騷婆娘，不跟我說是吧，我可是親眼瞧見的，那女的，整整地給了你5戈比！&hellip&hellip&rdquo &ldquo瞎說，我可找回了她4個戈比，你這個平闆臉的醜婆娘，亂嚼舌頭的蛤蟆嘴！&rdquo &ldquo有還是沒有，你自己最清楚，撒謊騙誰呢&mdash&mdash那女的，轉身就走啰&hellip&hellip&rdquo &ldquo哎呀你，紅番番的一坨狗屎，老子身上是一枚5戈比也沒有&mdash&mdash不信你就來試試，找到算你狠！&rdquo &ldquo那你，哪兒搞來的面包圈呀？還吧唧吧唧地，甜不死你這個豬婆！哎喲我的老媽子唉，5戈比的錢錢呀，說沒就沒了哇！&rdquo &ldquo閉嘴，你這隻騷虱子，黏乎乎的惡心死了！要不是我哐當一聲正好接住，這美味佳肴可就飛了喲！&hellip&hellip&rdquo 這時，一個女人站了起來，聽那聲音&mdash&mdash年紀不大，中氣十足。
突然，有個男的猛地一聲大吼，簡直響聲如雷： &ldquo你們倆，夠了，鬼女人們，鬥啥呀鬥？鬧夠了吧！等天亮了哇，我親自招呼，讓你們倆鬥個夠！&rdquo &ldquo這全怪菲姆卡，米哈伊爾·費羅雷奇！她罵我是個吃甜食的豬婆，說我一年到頭都在吃面包圈！&rdquo那個聲音脆點的嚷嚷起來。
&ldquo菲姆卡！&rdquo米哈伊爾·弗羅雷奇悶着嗓子吼了一句，&ldquo别再惹瓦裡娅了：她可不是吃甜食的豬婆：别她出去上個茅坑&mdash&mdash你就弄個什麼車子，嗖地一下把她給拉走了！&rdquo 乞丐們哈哈大笑起來，就像那幸福快活的人兒些。
費拉特靠在門邊，聽着那瓦裡娅口中的米哈伊爾·弗羅雷奇說話。
可是，米哈伊爾·費羅雷奇随後卻不再出聲了。
突然，費拉特心裡怦的一下，一股熱流沖口而出，驚喜萬分地大喊一聲： &ldquo伊格納特·波爾菲雷奇！&rdquo 一衆乞丐，立馬就住嘴了。
&ldquo咋回事兒，怎地又冒出個挑事兒的來了？&rdquo一片寂然中，響起了米哈伊爾·弗羅雷奇的聲音。
&ldquo米沙，我呀！&rdquo費拉特說道，&ldquo這裡原來那個伊格納特·波爾菲雷奇，上哪兒去了？&rdquo 米沙走到費拉特面前，劃了根火柴： &ldquo啊&mdash&mdash？是你嗎，費拉特？哪個伊格納特·波爾菲雷奇？&rdquo 費拉特的腿腳都軟了，隻聽見自己那空蕩蕩的身體裡，一顆心撲通撲通地，猛烈跳動的聲音。
他往牆上靠了靠，這才小聲問起： &ldquo還記得嗎，您，我們仨兒一起，在這兒一塊兒過的冬？&rdquo &ldquo啊哈，你說的莫不是伊格納季吧？&rdquo米沙似乎想起來了，&ldquo倒有這麼個人，對啦，這家夥藏哪兒去了&mdash&mdash反正沒跟我在一起。
&rdquo &ldquo那他，還活着嗎？&rdquo費拉特小心翼翼地問了句。
&ldquo要是沒在什麼地方倒下了，多半就還活着。
他這人，很特殊嗎？&rdquo 米沙看來不想多費口舌，語氣有些冷淡。
而費拉特，也不好意思再問些什麼了。
不久，米沙就找了個角落躺下，頭枕着胳膊，打起盹兒來。
費拉特一時無所适從，就啃起那個老乞丐給的那塊面包來。
&ldquo年輕人，跟咱們一塊兒躺下吧！&rdquo瓦裡娅好心相請，&ldquo外面這天兒，是越來越冷了。
把那門，砰的一下關上吧&mdash&mdash然後，過來躺下吧。
明兒個呀，咱們又得伸手要飯啰，又得不要臉不要皮的了喲。
哎呀你呀，這條命&mdash&mdash也是那當娘的，造下的孽喲&hellip&hellip&rdquo 瓦裡娅又絮絮叨叨地罵了幾句，就沒聲了。
費拉特挨着米沙，側身躺下，傻呆呆的，直到天亮。
米沙起來很早&mdash&mdash趕在了那些乞丐前頭。
不過，費拉特也已醒了。
&ldquo要走了嗎，米沙？&rdquo &ldquo嗯，我得去辦些事兒，費拉特。
昨天剛到&mdash&mdash沒地方過夜，就到這個老地方來了。
今兒個呀，去得可就遠了喲。
&rdquo &ldquo去哪兒呢？&rdquo費拉特問道。
&ldquo得趕到盧涅維茨克。
伊格納特·波爾菲雷奇還在那兒，等我回去嘞&hellip&hellip那些立憲民主黨的家夥，不要命地進攻着嘞&mdash&mdash我到省裡求援，好不容易才成事兒。
&rdquo 米沙小心仔細地捆着行李，裡面飄來一股軍大衣的味道。
然後，對費拉特說起： &ldquo你也去吧，好不？伊格納特·波爾菲雷奇可經常提起你&hellip&hellip咱們的人啦，與那夥人，沒準兒正好，整個地逮個正着&mdash&mdash那些哥薩克人，把整片草原都霸占了。
就算上回沒把那支隊伍給留下&mdash&mdash可省裡那邊，答應了今兒個就派兵的。
一幫蠢東西，傻哄哄地盡他媽胡扯&mdash&mdash他們的那支隊伍，還不就在那溝溝坎坎的嶺子上，竄來竄去&hellip&hellip&rdquo 米沙走到費拉特跟前，扯了扯他身上皺皺巴巴的衣服，看上去多少平整了些，突然想起什麼來，就又說道： &ldquo昨兒個，我真是啥也不想跟你說：心想，你到我們那兒，有啥用場呢。
可半夜裡醒來呀，瞧了瞧，見你睡的那個樣子&mdash&mdash不免有些可憐你：心裡琢磨着，就這麼着吧，讓他跟着&mdash&mdash就當這世上呀，沒這個人了吧。
&rdquo 米沙掃了一眼昨兒過夜的地方，生怕再也記不得了，就動了身。
費拉特&mdash&mdash則跟在了後面，卻忘了那門。
瓦裡娅頓時覺得有些發冷，氣嘟嘟地醒了過來： &ldquo門也不關&mdash&mdash兩個讨厭的死鬼，趕着投胎去呀！&rdquo *** (1)費拉特的小名。
(2)基督教節日。
扳道工回答說，還不到時候，再等等看，不過這事兒，肯定是跑不掉的&mdash&mdash時機一到，他就親自到村裡去通知大家。
那車夫們，就從一堆子的材料裡，兩人一根地擡了枕木，回家去了。
這點兒額外的收獲，倒可讨得家裡婆娘不少歡喜。
隻要能夠順手白白地撈點兒什麼玩意兒，即便那東西可能算不上家當，也無助于操持家業，可這白撿的便宜，卻也使得他們尤為心滿意足。
要說讓他們花錢買點兒啥，那是極不情願的&mdash&mdash老嫌那價格都太貴了些。
這種感覺和心理，是自古以來就養成的習慣，并銘刻在了他們的天性裡。
要知道，這驿站車夫們，一年的吃飯夥食，是那莊稼漢們佃田租地收成後，免費運來的沖抵租子，而那房屋宅院，又是祖上傳下來的自家東西，隻是，這衣物穿戴，卻是令人頭痛和一家子人紛争的禍水根源，東西盡管要得少，可又缺不得，還是得花錢去買才行。
某一禮拜日，一夥子老太婆做完日禱，在村裡小教堂的台階上集了合，邀邀約約地出了村子。
每個人身上，都備着個小袋子，裡面早早地裝了些齋飯素食，又同神父做了約定，然後就一路神氣活現地，朝着&ldquo約雅敬&rdquo教堂行進而去。
費拉特正在村子外面走着&mdash&mdash要去為東家到一個車夫那兒收點債回來，可卻沒得手&mdash&mdash那車夫是位鳏夫，一個人孤零零的，就出家當修士去了，走的時候把那莊子，當作遺産贈給了他丈母娘。
費拉特碰見了那群步态蹒跚的老太婆們，着實被吓得不輕，好像遭遇了什麼災難似的，唯恐避之不及。
那群老太婆，披散着稀稀拉拉的一頭枯發，邊走邊交頭接耳、絮絮叨叨。
她們踩在密實的沙地裡，腳上應是好受不了，還撩起那裙子，免得沾染了灰塵，露出一雙雙瘦得令人發慌的蒼白腿腳。
神甫走在前頭，腦袋扭向一邊，避開了那群女居士：他年紀也還不大，卻受了生活的驚吓，顯得畏縮怯懦。
這群老太婆，下了村子邊上的那道寬谷，然後就消失隐沒在了灌木林中。
費拉特看着那沙地上留下的，一串串自家縫制的軟便鞋腳印，突然想起并明白了，為何一些老得快不行了的驿站車夫，總要為自己在家裡的閣樓上，早早就備下了隻棺材，并小心翼翼地收藏得很是妥帖。
可是，你看那女人們，甭管年紀有多大，從不會提前為自個兒訂下什麼棺材，并且落氣的時候，還要穿上一身陳舊的婚紗。
那入伍當了兵的驿站車夫，有幸活下來了的，也盡皆返家了，對那革命卻是衆說紛纭、各執一詞：某某說，這是&mdash&mdash猶太人起來反抗了，要消滅所有别的民族，圖的是大地上就剩他一個族類，好實實在在地掌控這整個人世間；而另有人則說，不過是打光腳的窮光蛋們，在宰割那穿鞋子的有錢人，還說眼下趁着那些個地方，多多少少還殘留些啥東西，就該把這村子給棄了，趕緊跑去搶占些産業和城池。
一些上了歲數的車夫，就勸說人們去做禮拜祈禱，還扯上聖經上的條條款款，言辭鑿鑿地說如今這時局景況，上面都有明确而又精準的預言和先見，于是乎&mdash&mdash就更應該竭盡全力去祈禱膜拜，直到氣血不竭汗流不止&mdash&mdash之後，人才會神清氣爽，狀若神靈。
&ldquo看來，你是試過了的啰&mdash&mdash拜得個那血流盡汗流幹了哈！&rdquo斯皮裡東·馬特維伊奇向那位鼓搗吹噓的家夥說道，神色有些詭異，暗自卻不懷好意。
&ldquo那咱們呀，就瞧好啰，成了你的那個神靈，而老命卻熄火了，到底值不值得！&rdquo &ldquo我當然試過啦，還飄飄欲仙快活着嘞！&rdquo那車夫搶口回道，還一臉地神色陶醉，&ldquo你呀，摸着自個兒那顆良心，睜大眼睛看看吧&mdash&mdash難道如今這世道這日子，也正好如你所願：撐不死、餓不着，老百姓們，你罵過來我吵回去，鬧鬧哄哄的，沙皇給扯下台來騎在了胯下，連那高高在上的上帝呀，也是凡心大動了&hellip&hellip你擡頭瞧瞧&mdash&mdash你腦袋上面的那天老爺呀，不也激動得直哆嗦了！&hellip&hellip&rdquo 斯皮裡東·馬特維伊奇擡頭望着那天老爺，說道： &ldquo嘿，這老天可沒激動也沒哆嗦：你以為那上帝呀，閑得沒事了，會來操這份兒心？你誰呀你，多了不起的大人物&mdash&mdash那上帝要對你刮目相看？！&rdquo &ldquo我嘛&mdash&mdash當然沒什麼了不起，不過呢，卻有一顆虔誠的心靈&mdash&mdash這可是主的财産！&rdquo那老頭兒有些冒火了，氣洶洶地吼了起來。
&ldquo那你可得把這财産藏好啰，别見了光讓人發現了哈&mdash&mdash要是那農夥夥兒或者流浪混混兒們來了呀，沒準兒就給糟蹋啰：如今是什麼世道，你曉得不？&rdquo 費拉特親眼所見&mdash&mdash斯皮裡東·馬特維伊奇一家的日子也是窮困潦倒下來了。
不過，這家夥在村裡腦子是最靈光的，又有一股子韌勁兒，輕易不會動搖，一輩子也就沖動過那麼一次。
戰事起來前，他手上有間規模不小的鋪子，家境算是相當殷實，可那鋪子連帶着住的宅院，遭一把火給燒了。
斯皮裡東·馬特維伊奇這人，狠心省吃儉用，又賣了半數的田産&mdash&mdash沒多久，就又重新蓋了間宅院，又買下了這口水井，幹起了營生。
聽說，那場火，連帶着把他頭一任老婆生的女兒，也給害在了裡面，為此，這家夥幹脆先不先地，就棄了那救火的打算，眼睜睜地瞧着那房子化成了灰燼，想來，女兒沒了，留下那财産，又有什麼勁兒。
自打那年起，他心裡的那顆疙瘩，就把自己給堵死了，萬念俱灰，整個人也就變了&mdash&mdash漸漸地，對周圍的人，就開始粗暴嚴厲和冷漠無情了起來，好像跟誰都結下了仇怨似的。
現任的這個老婆，斯皮裡東·馬特維伊奇心裡，其實是疼愛得很的&mdash&mdash這事兒，費拉特是見過的，那家夥偷偷地憐惜和愛護着她&mdash&mdash可是，他卻怎麼也止不住自己那股瘋勁兒，無緣無故地，随手操起什麼家什，就把她給痛打一頓，而自個兒卻也難受得要命，恨不得把自己給掐死。
要說這事兒的就裡，當然跟他老婆沒什麼幹系，而是他内心深處的苦痛和煎熬，把他折磨成了這副鬼樣子，心裡是落下病來了。
斯皮裡東·馬特維伊奇自己也曉得，他的這個老婆，人既善良又漂亮，而把她一通暴打之後，有時，他又一個人跑到那闆棚裡，撫摸着那馬兒，眼淚止不住地，嗒嗒嗒地往下掉。
要是費拉特正好在旁邊，斯皮裡東·馬特維伊奇就連忙趕他出去： &ldquo你呀，費拉特&mdash&mdash去去去，外面的那莊稼漢們，來了一波又一波，這得多少錢從你手裡溜走了喲！&rdquo 費拉特走了出來，瞧見一個身着軍服的寒酸家夥，正躬着身體，在馬槽前用手舀水喝。
轉眼間，夏天就偃旗息鼓到了盡頭，天空日漸愁雲密布，越發地暗淡凄涼了起來。
正當長夜漫漫百無聊賴時，這方無垠的大地，仿佛，縮進了那口漆黑的水井裡，草原的那頭，突然響起轟隆隆的火炮聲。
驿站村頓時醒了過來，盞盞燈火漸次點亮窗扉，家家主人安撫着驚慌失色的親人，把他們全都收攏在自己身邊，好求得片刻的平順和安靜。
直到黎明，炮聲方才歇息，那方未知的草原，也随之隐沒在了晨起的濃濃煙霧裡。
這天，驿站村隻開了一頓火，未來是如此迷茫和可怕，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盤算和等待，容不得半點馬虎，這節約口糧，就成了必然也必要的事情。
傍晚那會兒，來了一隊哥薩克騎兵，拖着四門大炮，經過村子，沒作停留。
幾個哥薩克在費拉特的井邊，給馬喂了喂水。
斯皮裡東·馬特維伊奇上前遞了口煙草，順便打聽起來。
原來，這些哥薩克本是要回家去的，可盧涅維茨克市的蘇維埃，卻不許他們帶着家夥過去，并下令立即解除武裝。
哥薩克們不同意，于是，蘇維埃就派了支部隊，跟他們打了起來。
眼下，哥薩克們隻好繞着道兒，奔那頓河方向&mdash&mdash得跨過片片的幹草地和翻越重重的分水嶺，避開那些人煙密集的河谷，那裡是蘇維埃的勢力。
&ldquo這些蘇維埃，都招收些啥樣兒的人呢？&rdquo斯皮裡東·馬特維伊奇問起。
&ldquo誰碰上，就是誰！&rdquo那哥薩克冷冷地應了一句，就上了馬，&ldquo聽說，那裡盡是些雇農和外鄉人&mdash&mdash一幫子生面孔，一溜兒的下賤貨！&rdquo &ldquo像他這号的，對不？&rdquo斯皮裡東·馬特維伊奇指了指費拉特，隻見他穿得是破破爛爛的，衣服上到處都裂着口子。
那哥薩克本已打馬上路了，又回頭瞧了一眼，說道： &ldquo對頭&mdash&mdash就是這号子的窮光蛋！&rdquo 稍晚些的時候，村裡的小教堂響起了鐘聲，催促人們來作那晚禱的功課，凡是心裡哀傷憂愁的，悉數生活潦倒不如意的，還有所有心靈絕望，眼皮都懶得擡一擡的，統統都聚了過去。
燭火暗淡，傷心地悲歎連連，穿過門前的台階，彙成了一股青煙，萦萦飄繞而上，化作絲絲縷縷銀白的霧氣，漸漸飄散。
讨口的乞丐們，站成了兩排，争論起各自這回禱告次數的多寡，相互吵成了一片。
盲人唱詩班的和聲，憂郁而凄婉，流淌出門外，與那些枯木的沙沙聲響，相交彙纏綿。
間或，那名瞎眼的女聲獨唱，一個人獨自唱了起來&mdash&mdash這時，原本溫順祥和的祈禱，竟沉陷于悲痛絕望的哀傷，就連那些乞丐，也止了争吵，悄悄地沉默了起來。
這番禱告功課剛結束，人們就把那份虔誠和安詳，給抛諸腦後了，紛紛刻薄地相互譏諷挖苦起來。
一位看似精明的婦人，甫一下了台階，就念叨擠兌起自己的男人來： &ldquo你們喲，大老爺們兒的&mdash&mdash就知道跟一群婆娘一起牢騷滿天！你們也端起那武器，把些木樁樁給削尖啰&mdash&mdash勇敢地上啊，到那鄉下去教訓教訓那些泥腿子，讓他們明白，什麼是規矩和法律！要不然呀，當心哪天你們的那個小窩窩，就讓别人給端啰。
可你們這些家夥，就知道在那兒禱告，祈求老天開開眼，把家裡那鐵鍋子給裝滿啰：還說什麼老娘們兒的屁股蛋子，就是他媽的什麼法&mdash&mdash律！&rdquo 不過，那男人也不吭聲，隻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這樣兒，讓那婆娘更是來氣。
&ldquo哎喲嗬，瞧你那傻樣兒，真他媽人見人愛、花見花開呀！&rdquo那婆娘氣不打一處，忿然轉身，回自個家去了，一路上心裡的那塊石頭，總也落不下來。
到家後，那車夫一溜身就上床躺下，臉朝着牆壁，數起些爬上爬下的臭蟲來。
斯皮裡東·馬特維伊奇幾乎從不上教堂，即便有那麼幾回，也純粹是因為喜歡那裡的幾聲合唱。
而費拉特，壓根兒就沒去過&mdash&mdash借口就是，自己沒有像樣的衣服。
屋子外面，已是有些涼得慌了&mdash&mdash費拉特苦苦地堅守在那闆棚裡，候着那馬兒吃力地轉動：那一腿的褲腳，已是接了又接、補了又補，卻仍舊不頂事兒，被那汗水漬得，薄如蟬翼，裡裡外外都透着光亮；身上的那件薄衫，早已破得沒個樣子，像是挂在上面的，片片冰涼的花瓣兒。
不過，費拉特眼瞅着，這一天下來，主人家的那口水井，收入也就堪堪30來戈比&mdash&mdash鄉下的莊稼漢們，根本就不上村裡來了&mdash&mdash也就羞于開口，找那主人家，縫補下衣裳了。
他心裡明白，要是斯皮裡東·馬特維伊奇再把他給攆走&mdash&mdash那就真是他的末日了：這當口，誰家都不再雇人手了&mdash&mdash地沒了，一應的驿站車夫們，也變了味兒了。
一天清晨，費拉特起了身，走出廚房，隻見&mdash&mdash眼目所及的整個世界已起了變化：下起毛絨絨的初雪來。
白雪鋪蓋，大地寂然無聲，延伸進一片銀色的純潔和安甯。
株株枯樹，久時僵直靜立，重重枝丫，呵護着飛雪的撲壓，空氣中窸窸窣窣的聲響如故，卻沒驚了雀鴉。
費拉特在雪地上踩了個印記，就返身回了廚房。
天時尚早，明亮而美好。
當此時刻，内心甯靜、思緒蕩漾，那鮮血滑過心脈的悸動，沖擊着心房；陣陣塵封已久的記憶，猛烈而清晰地浮現腦海，那裡有自己曾經的過錯，和對别人生命的傷害。
這時，一股股羞愧難當的熱流，燙紅了皮膚和臉頰，雖是獨自一人，卻也仿佛陷入了罪孽的深淵。
費拉特憶起了自己的母親。
一位被自己的村子所遺忘，在投奔兒子的路上倒下的母親。
可是，兒子卻絲毫也幫不上母親的忙&mdash&mdash那時，他正通宵放牧着村裡的馬匹，萬般無助，隻靠主人家挨個兒來接濟養活。
而整整一個夏天的辛苦&mdash&mdash也僅僅換來10個盧布的報酬&mdash&mdash還得入秋後方才能到手。
村裡的一些好心人，把母親從路邊擡了回來，找了個地兒和着泥土埋了，連口護身的棺材也沒有。
在那之後，費拉特一次也沒回過自己的小鄉村&mdash&mdash過去15年裡，他幾乎每天都在掙紮着活命，沒享受過一次接連三天的自由和休息，也沒穿過一回結實像樣的衣服，也就沒有機會，大大方方地出現在任何一個體面的村莊。
如今，那故鄉的村子，早已把他忘得是一幹二淨了。
除了伊格納特·波爾菲雷奇的那間小屋，更再無别的什麼地方，值得費拉特向往和思念。
在這初雪落下的頭一天，斯皮裡東·馬特維伊奇就說起，要把那馬給賣掉&mdash&mdash那口小水井已全無進賬，而幹草飼料又不便宜。
至于費拉特，就得另覓他處求活路了，雖然可以暫時在廚房安身，不過，夥食卻是不再管的了&mdash&mdash眼下這光景，已大不如當初了。
費拉特隻是聽着，一句話也沒說。
東家離開後，他輕輕摩挲着自己的身體，正是這副軀殼想要活命，才給他招來這麼長久的苦難和不幸。
他就這般發着呆，怎麼也回不過神來。
東家親自把那馬兒牽去了鄉下&mdash&mdash傍晚回來時，就隻獨自一人了。
繞着那馬兒踏過的地方，費拉特默默地轉了一圈又一圈，那曾經的某種感覺，幾欲又浮上心頭，那是伊格納特·波爾菲雷奇走後，自己在那片垃圾場裡，萌生過的意動。
費拉特就這麼餓着肚子，湊合着再過了一宿，一到天亮，就找馬卡爾去了。
還是那間鐵匠鋪子，可卻清冷而冰涼，連店門，都大半湮沒在了積雪裡。
馬卡爾在鋪子裡，一邊搓着繩索，一邊獨自言語。
費拉特仔細聽了聽，得來這麼一句：繩子嘛，不是柳條&mdash&mdash冬天裡，也能生長&hellip&hellip 馬卡爾見費拉特來了，也不招呼，隻顧繼續念叨： &ldquo那些好好的能耐人們，都快要咽氣兒了喲，像你這号的，窮得丁當響的家夥呀，幹脆直接躺那雪地裡，數着那末日呀，啥時候到來吧！&rdquo 費拉特轉身就走，正待出門，半道上，突然覺得有些委屈難受，就回嘴嗆了一句： &ldquo這雪地，對别人來說，是死亡，可對我來說&mdash&mdash卻是條道路。
&rdquo &ldquo嘿嘿，那你就撲到它身上去吧&mdash&mdash拿它來飽肚子暖身子吧！&rdquo馬卡爾有些垂頭喪氣，不再跟費拉特閑扯，轉而對那根繩子，惡狠狠地數落起來：&ldquo就你呀，幹巴巴的什麼破條條兒，都快爛成渣渣了，吊得起啥東西，捆得了甚玩意兒！&hellip&hellip&rdquo 費拉特覺得，自己身上升起了一股充實而堅強的熱流，仿佛自個兒也有了宅院，家裡還有美美的午餐和婆娘。
再也不擔心忍饑挨餓了，走起路來也堂堂正正的，不再羞于衣服遮不住醜了。
&ldquo落得這般糟糕的地步，與我又有什麼幹系。
&rdquo費拉特心想，&ldquo我不是故意要來到這個世界的，隻是一種偶然和意外，可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得為此而忍受我，而我，将再也不會痛苦和難受了。
&rdquo 費拉特來到紮·瓦·阿斯塔霍夫家裡，尋得主人，向他說起自己如今的處境和困難。
紮哈爾·瓦西裡耶維奇豎起兩隻耳朵，費力地聽着，好不容易聽明白了費拉特的意圖，就支了個招兒： &ldquo聽說，昨兒夜裡呀，那守墓的家夥死翹翹了&mdash&mdash今兒個日禱前啊，愣是沒聽見誰個搖鈴打鐘了：你呀，就去那邊打聽打聽吧！&rdquo 這會兒，紮哈爾·瓦西裡耶維奇家那口子正在洗碗刷鍋，聽見自家男人支了這麼個招兒，就嚷嚷起來： &ldquo你這個聾子，跟自己的守墓人坐那兒，瞎掰乎啥呢&mdash&mdash那不，教堂裡的輔祭大人，自個兒爬上去把鐘給敲響了&mdash&mdash你呀你，那耳朵就是個擺設，聽得見啥呀！就拿那守墓的來說，尼基季什娜可放了話了，她們家要了&mdash&mdash給鞋匠帕什庫那家夥留着嘞。
&rdquo &ldquo啊？哪個帕什庫？&rdquo紮哈爾·瓦西裡耶維奇一時沒明白過來，瞪着那雙牛眼睛，神情很是專注。
&ldquo當然是那個帕什庫啰！他姐姐&mdash&mdash就是利普卡！&rdquo娜塔西娅·謝苗諾夫娜這婆娘，嚷嚷得更響了，&ldquo就那個，去年把自己母親個，從墳堆堆裡刨了出來&mdash&mdash連頭發帶骨頭都找到的那家夥！想起來了沒，這會兒？&rdquo &ldquo啊&mdash&mdash哦！&rdquo紮哈爾·瓦西裡耶維奇有些詫異，&ldquo帕什庫算啥？要是費拉特去敲，絕對響得多！&hellip&hellip&rdquo 9 這日頭還沒西去，烏雲就趕了過來，黑天黑地地罩下，又稀稀拉拉地飄舞起薄薄的雪花來。
誰家院子裡，穿堂風呼嘯而過，吹得那護家的窗闆，咯吱咯吱直響，好不凄涼而哀怨，這聲響入得耳來，讓費拉特覺得，這窗闆，活得也照樣不容易。
哪兒都沒着落，費拉特隻好，再回到斯皮裡東·馬特維伊奇家的那間廚房，又隻能空着肚子熬一宿了。
費拉特想了想，覺得時間還早：即便躺下&mdash&mdash也難以入睡，于是就出門去了垃圾場。
伊格納特·波爾菲雷奇的那間小屋，照舊孤零零地立着，跟去年那會兒差不多。
隻是，略顯淩亂的條條小路，在雪地裡被踩了出來，通向那屋子：原來是這裡的乞丐們，為着那日禱和晚禱，來來回回地，徘徊遊蕩。
還沒靠得太近，費拉特就先停了下來：那讨口要飯的，恐怕不太情願讓他進屋。
潔白的雪衣下，那一團團隆起的鼓包，耀眼而醒目，原是村裡上好的田土，再往前以遠，延伸着朦胧而暗淡的廣袤草原。
遠處&mdash&mdash沿着那古老的草原大道，駛來一架雪橇&mdash&mdash上面坐着位孤零零的小個子男人，在趕往自家的村子。
夜色尚早，可卻昏暗難辨，幾乎遮住了他的身影。
費拉特多想追了上去，乘着那雪橇，去到那炊煙缭繞的溫暖鄉村，再來上一碗熱乎乎的白菜湯，然後往那悶熱的高闆床上一躺，美美睡上一覺，把那昨日的往昔，徹底地忘卻和丢掉。
可是，那小個子男人卻早已遠去，無影無蹤了，沒準兒，他已是見着了，自個兒家那農舍窗扉上搖曳的燈火。
費拉特察覺，屋子裡，有人想要點燈，可卻沒能得逞&mdash&mdash看來，怕是桐木油用光了，那個時候，已沒什麼地方有煤油賣了。
屋門大開，時不時響起陣陣粗聲粗氣的喧嘩，是那些驚慌的乞丐們，在吵吵鬧鬧。
這時，從屋子出來一人，嘴上含着根燒得正旺的煙卷。
原來，剛才是他在點煙，一閃一閃的火光，從窗戶裡透了出來。
那人艱難地在雪地上邁着步子，強撐着生病的雙腿，佝偻着身子，樣子一瘸一拐。
那人來到費拉特跟前，喘了口粗氣，說起話來： &ldquo那個誰，去村裡跑一趟吧，幫忙買塊兒小面包&mdash&mdash到時，分你一小塊兒&mdash&mdash這腿腳，去不得了喲！&rdquo 費拉特像打了雞血似的，飛跑起來。
那個乞丐，蹲下身子，好讓一雙腿好受點，就這麼等着。
費拉特買回了面包，那乞丐就招呼他進屋： &ldquo走，一起進去，暖和暖和。
我去拿把小刀，切了這面包，跟你平分。
再怎麼說，也好過單單你一個人站在這裡！&rdquo 屋子裡，比外面更要黑一些，散發着濃烈的酸腐味兒。
那些髒兮兮的身體上，衣服破破爛爛的，都發黴變臭了。
裡面有些什麼人，費拉特實在難以看清&mdash&mdash地上坐着的、躺着的，再有一些坐在闆凳上的，差不多将近10個人，各人的嗓音倒不同，你一言我一語地正說得熱鬧。
這些要飯的讨口子，紛紛争吵着揭發别人的短處，還算來算去，誰誰誰今兒個有多少收獲。
&ldquo你這個騷婆娘，不跟我說是吧，我可是親眼瞧見的，那女的，整整地給了你5戈比！&hellip&hellip&rdquo &ldquo瞎說，我可找回了她4個戈比，你這個平闆臉的醜婆娘，亂嚼舌頭的蛤蟆嘴！&rdquo &ldquo有還是沒有，你自己最清楚，撒謊騙誰呢&mdash&mdash那女的，轉身就走啰&hellip&hellip&rdquo &ldquo哎呀你，紅番番的一坨狗屎，老子身上是一枚5戈比也沒有&mdash&mdash不信你就來試試，找到算你狠！&rdquo &ldquo那你，哪兒搞來的面包圈呀？還吧唧吧唧地，甜不死你這個豬婆！哎喲我的老媽子唉，5戈比的錢錢呀，說沒就沒了哇！&rdquo &ldquo閉嘴，你這隻騷虱子，黏乎乎的惡心死了！要不是我哐當一聲正好接住，這美味佳肴可就飛了喲！&hellip&hellip&rdquo 這時，一個女人站了起來，聽那聲音&mdash&mdash年紀不大，中氣十足。
突然，有個男的猛地一聲大吼，簡直響聲如雷： &ldquo你們倆，夠了，鬼女人們，鬥啥呀鬥？鬧夠了吧！等天亮了哇，我親自招呼，讓你們倆鬥個夠！&rdquo &ldquo這全怪菲姆卡，米哈伊爾·費羅雷奇！她罵我是個吃甜食的豬婆，說我一年到頭都在吃面包圈！&rdquo那個聲音脆點的嚷嚷起來。
&ldquo菲姆卡！&rdquo米哈伊爾·弗羅雷奇悶着嗓子吼了一句，&ldquo别再惹瓦裡娅了：她可不是吃甜食的豬婆：别她出去上個茅坑&mdash&mdash你就弄個什麼車子，嗖地一下把她給拉走了！&rdquo 乞丐們哈哈大笑起來，就像那幸福快活的人兒些。
費拉特靠在門邊，聽着那瓦裡娅口中的米哈伊爾·弗羅雷奇說話。
可是，米哈伊爾·費羅雷奇随後卻不再出聲了。
突然，費拉特心裡怦的一下，一股熱流沖口而出，驚喜萬分地大喊一聲： &ldquo伊格納特·波爾菲雷奇！&rdquo 一衆乞丐，立馬就住嘴了。
&ldquo咋回事兒，怎地又冒出個挑事兒的來了？&rdquo一片寂然中，響起了米哈伊爾·弗羅雷奇的聲音。
&ldquo米沙，我呀！&rdquo費拉特說道，&ldquo這裡原來那個伊格納特·波爾菲雷奇，上哪兒去了？&rdquo 米沙走到費拉特面前，劃了根火柴： &ldquo啊&mdash&mdash？是你嗎，費拉特？哪個伊格納特·波爾菲雷奇？&rdquo 費拉特的腿腳都軟了，隻聽見自己那空蕩蕩的身體裡，一顆心撲通撲通地，猛烈跳動的聲音。
他往牆上靠了靠，這才小聲問起： &ldquo還記得嗎，您，我們仨兒一起，在這兒一塊兒過的冬？&rdquo &ldquo啊哈，你說的莫不是伊格納季吧？&rdquo米沙似乎想起來了，&ldquo倒有這麼個人，對啦，這家夥藏哪兒去了&mdash&mdash反正沒跟我在一起。
&rdquo &ldquo那他，還活着嗎？&rdquo費拉特小心翼翼地問了句。
&ldquo要是沒在什麼地方倒下了，多半就還活着。
他這人，很特殊嗎？&rdquo 米沙看來不想多費口舌，語氣有些冷淡。
而費拉特，也不好意思再問些什麼了。
不久，米沙就找了個角落躺下，頭枕着胳膊，打起盹兒來。
費拉特一時無所适從，就啃起那個老乞丐給的那塊面包來。
&ldquo年輕人，跟咱們一塊兒躺下吧！&rdquo瓦裡娅好心相請，&ldquo外面這天兒，是越來越冷了。
把那門，砰的一下關上吧&mdash&mdash然後，過來躺下吧。
明兒個呀，咱們又得伸手要飯啰，又得不要臉不要皮的了喲。
哎呀你呀，這條命&mdash&mdash也是那當娘的，造下的孽喲&hellip&hellip&rdquo 瓦裡娅又絮絮叨叨地罵了幾句，就沒聲了。
費拉特挨着米沙，側身躺下，傻呆呆的，直到天亮。
米沙起來很早&mdash&mdash趕在了那些乞丐前頭。
不過，費拉特也已醒了。
&ldquo要走了嗎，米沙？&rdquo &ldquo嗯，我得去辦些事兒，費拉特。
昨天剛到&mdash&mdash沒地方過夜，就到這個老地方來了。
今兒個呀，去得可就遠了喲。
&rdquo &ldquo去哪兒呢？&rdquo費拉特問道。
&ldquo得趕到盧涅維茨克。
伊格納特·波爾菲雷奇還在那兒，等我回去嘞&hellip&hellip那些立憲民主黨的家夥，不要命地進攻着嘞&mdash&mdash我到省裡求援，好不容易才成事兒。
&rdquo 米沙小心仔細地捆着行李，裡面飄來一股軍大衣的味道。
然後，對費拉特說起： &ldquo你也去吧，好不？伊格納特·波爾菲雷奇可經常提起你&hellip&hellip咱們的人啦，與那夥人，沒準兒正好，整個地逮個正着&mdash&mdash那些哥薩克人，把整片草原都霸占了。
就算上回沒把那支隊伍給留下&mdash&mdash可省裡那邊，答應了今兒個就派兵的。
一幫蠢東西，傻哄哄地盡他媽胡扯&mdash&mdash他們的那支隊伍，還不就在那溝溝坎坎的嶺子上，竄來竄去&hellip&hellip&rdquo 米沙走到費拉特跟前，扯了扯他身上皺皺巴巴的衣服，看上去多少平整了些，突然想起什麼來，就又說道： &ldquo昨兒個，我真是啥也不想跟你說：心想，你到我們那兒，有啥用場呢。
可半夜裡醒來呀，瞧了瞧，見你睡的那個樣子&mdash&mdash不免有些可憐你：心裡琢磨着，就這麼着吧，讓他跟着&mdash&mdash就當這世上呀，沒這個人了吧。
&rdquo 米沙掃了一眼昨兒過夜的地方，生怕再也記不得了，就動了身。
費拉特&mdash&mdash則跟在了後面，卻忘了那門。
瓦裡娅頓時覺得有些發冷，氣嘟嘟地醒了過來： &ldquo門也不關&mdash&mdash兩個讨厭的死鬼，趕着投胎去呀！&rdquo *** (1)費拉特的小名。
(2)基督教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