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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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會有那别的什麼人,再來收拾和修理。

     臨近傍晚時,費拉特堪堪收拾妥當,就去找斯瓦特,可在半道上碰見了他和米沙兩人。

    客人&mdash&mdash米沙手上拿着一整塊面包,步子輕盈而快活,而斯瓦特卻有點心不在焉,像是肚子裡藏着什麼事兒似的。

     &ldquo我們要走了,費拉特!&rdquo斯瓦特說道,有些傷感和憂郁,&ldquo這就告别吧,反正這村子我們也呆不下去了。

    &rdquo &ldquo對&mdash&mdash嗬嗬,等着吧,狗崽子們!&rdquo米沙脫口而出,好一番吓唬威脅,&ldquo這幫下流坯子、惡魔孬種:霸着那田地,過得倒安逸,你呀,也是個多餘的貨&mdash&mdash出去轉轉吧,去找自個兒的路子吧!&rdquo 費拉特一路把他倆送到火車站,就得告别了: &ldquo今後,伊格納特·波爾菲雷奇,啥時候再回村子來轉一轉?&rdquo 離别在即,費拉特看着那倆即将遠行的身影,心裡隐隐作痛,不知該要如何,才能抑止那心中不舍的哀傷和酸楚。

     斯瓦特也甚是激動和難以釋懷。

    别路盡頭,他抱了抱費拉特,用他那胡子拉碴紮人的臉,親了親費拉特幹巴巴硬邦邦的嘴唇,那地方,也就小時候,母親曾經親吻過。

    這樣的親吻,讓費拉特有些不自在和心虛膽怯,可突來的眼淚,卻止不住地滑落,不由得略略痛楚地皺起了眉頭。

     &ldquo打住啦,這小娘皮都快濕透了,再這麼下去,哪還像個爺們兒呀!&rdquo米沙也很是懊喪,扯了扯斯瓦特,埋怨起來,&ldquo你何苦去惹人家難過&mdash&mdash他總會遇上别的人的!他這個人,性子就是有些單純和任性!&rdquo 費拉特沒有轉身就回馬卡爾那裡,而是繞着道兒,滿腹憂傷地來到垃圾場。

    伊格納特·波爾菲雷奇的那間小屋,如今空蕩蕩、靜悄悄地立在那裡,隻是,費拉特覺得,無論那牆還是那窗,都在思念着那離去的人兒&mdash&mdash也沉浸在了孤零零的悲傷裡。

    荒涼的小屋,依舊是那麼真實、親切和迷人,曾幾何時,那曾在這裡耕耘生活的人們,如今已将它抛棄。

    費拉特在門口站了會兒,撥弄了幾下那柄&mdash&mdash斯瓦特每天都要推拉的門把手;眼睛看了看腳下那塊&mdash&mdash斯瓦特每天都要瞧多少回的地闆;又在那地闆上躺了躺&mdash&mdash上面,他們一起睡過了整個昏暗而陰郁的冬天&mdash&mdash這才,收拾好那份絕望和哀傷,把它深埋在心底,任何安撫和慰藉,都再也難以抹去。

     每天,費拉特都要到垃圾場,去自己的那間小屋子,遠遠地望一望,眼裡滿是柔情和依戀。

    他着了魔似的等着盼着,那門能突然就開了,裡面走出那伊格納特·波爾菲雷奇,嘴裡還叼着根自己裹的煙卷,沖他打招呼: &ldquo進來吧,費拉特,站着幹嗎,刮着風呢!見到你呀,我從來都很開心和快樂,你這個老實巴交的厚道人!&rdquo 每當深夜,車站偶爾會響起些槍聲,有時又寂然無事。

    那驿站村子裡,正忙着收存糧食,好把去年收租時欠下的餘額,盡快收上來。

    紮哈爾·瓦西裡耶維奇獨自來到鄉下,去找自家的佃戶,發話分派起來: &ldquo那招人讨厭的時間又到了,普羅霍爾,而你呢,還欠着我40普特的小米,這就運來吧,乘着那道兒還幹乎乎的,嘎吱嘎吱叫得響,要不然啦,眼瞅着那道兒呀,就要松了垮了喲,不到複活節後那個禮拜,是幹不了的喲!&rdquo &ldquo哎呀,這我可還真不曉得,紮哈爾·瓦西裡耶維奇,那咋辦呢?&rdquo普羅霍爾倒是不太相信,可卻也沒少了那客氣和恭敬,&ldquo人們都在傳,好像那田土哇,如今要無償地歸莊稼把式們了,那欠下的租子,也得讓着點兒了喲!&rdquo 紮哈爾·瓦西裡耶維奇着實氣得不輕,眼睛開合間直冒兇光,甚至都聽得見自己那憤怒的血液,在一個勁兒地怒吼咆哮。

    不過,他說起話來的語氣卻相當平穩,免得錯失了對這個莊稼漢的譏諷和嘲弄。

     &ldquo新的掌權主事兒的,不見得會比那舊的傻吧,普羅霍爾!你沒注意到吧&mdash&mdash那裡呀,傻瓜倒是換了一茬兒又一茬兒,可那地主們,不還老神在在地立在那兒&mdash&mdash眼下,那田呀地呀,還不越發老老實實地拽在他們手裡!有件事兒倒是真的:要說把你的那份地兒,白白地轉給左鄰右舍,這可是你左右和拒絕不了的!革命啦&mdash&mdash她就是一種自由,跟财産啦歸屬呀什麼的,壓根兒就不搭界&mdash&mdash像過去一樣,總會停下來的!&rdquo &ldquo我那份地兒&mdash&mdash小事啦!&rdquo普羅霍爾回道,神色有些躊躇和猶豫,&ldquo如今啦,先不說那地的事兒。

    有個當兵的呀,威脅吓唬我,說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把那租子給交了出去,否則那新政權呀,就得垮台倒了去,那仗啊,又得從頭來過了喲&hellip&hellip&rdquo &ldquo這場仗還沒到頭呢!&rdquo紮哈爾·瓦西裡耶維奇叫嚷了起來,&ldquo這場仗,起碼要打到德國人的地界兒去!而那土地新令,還沒影兒呢,普羅霍爾,你沒想到這茬兒吧!趕緊地,别磨蹭了,把那小米給交啰,不然,趕明年,我就把你的那點兒地呀,給退回莊子裡去&mdash&mdash那裡呀,比你更合适的人,可多了去&hellip&hellip&rdquo &ldquo那當然,這是您的事兒,紮哈爾·瓦西裡耶維奇!那小米嘛,我當然不會耽擱啦;隻要那四輪大車一上了路哇,我也就到了村子裡啰&hellip&hellip都是那些亂嚼舌根子的,瞎掰掰胡說,我們啦,也就跟着起哄罷了,那個事兒呀,誰又知道是咋回事兒呢&mdash&mdash這往後呀,會是個啥樣子,也隻有天老爺曉得啰!明兒個呀,我親自走一趟車站&mdash&mdash倒要問問那當兵的!&rdquo &ldquo你就找借口推吧,普羅霍爾,去問問吧,這腳呀,長在你的身上,不是公家的,你那腦袋呢,也是自個兒的&mdash&mdash誰也不會可憐和舍不得的!&rdquo末了,紮哈爾·瓦西裡耶維奇很是有些生氣,說完轉身就走了。

     村子裡的驿站車夫們,叽叽咕咕地議論了起來。

    隔天,村長就召開了個村民大會,疏導疏導不滿的情緒,把大夥兒團結到合理合法的軌道上來,也就講道: &ldquo從前線退下來的那些該死的逃兵們,硬是成群結隊地到處亂闖呀,密密麻麻的多得不得了:他們把那祖國的敵人們,都放進東正教徒的土地上來啦!眼下到底該咋辦,東正教的信徒們,這會兒連那莊稼漢們,都無法無天了,各自都鬧騰起來啦,想把那别人的土地呀,從它們主人手裡給奪走!這樣的章法,在我看來,那法律裡是沒有的!不過,想要徹底制止這蠻橫無恥的霸道行徑,如今咱們呀,得給省裡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員們,挨個兒去一封聯名信,要讓那裡的人都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這可對大家絕對都有好處哇,明白了的話,就簽上自個兒的姓名吧!&hellip&hellip&rdquo 費拉特的日子,過得是無悲無喜,漫不經心&mdash&mdash沒了伊格納特·波爾菲雷奇,他對一切都毫無興緻。

    在這動蕩不安的時節,馬卡爾也歇下了一應的活路,沒過多久,他就推托起費拉特來:你自個兒,咋說呢,也瞧見了&mdash&mdash沒事兒可幹了,倆人都這麼幹坐着,也不是辦法&mdash&mdash你出去轉轉吧,挨家挨戶地去找找看! 7 端端村子的正中,有一處兩層樓的老房子,旁邊有口水井,井邊立着間闆棚&mdash&mdash那是馬兒的囚籠。

    在這囚籠裡,有匹馬整天都被拘在狹小的空間内,不停地轉着圈,拖曳着一架木制的絞盤。

    絞盤架上,一卷繩索時上時下,吊起又放落着水桶,輪番取出些水來,倒入旁邊的水池,水池又連通一水槽,潺潺的水流盈滿無間。

    那打遠道而來,到村子裡趕集的農夫些,就着那水槽,一戈比一頭地,喂起些馬兒來,而人若飲之,則分文不取。

     這棟雙層的屋子,住着水井的主人,斯皮裡東·馬特維伊奇·蘇霍魯科夫一家,妻子馬爾法·阿列克謝耶夫娜和兩個孩子&mdash&mdash全是男娃子。

     要離開了,馬卡爾紮紮實實地招待了費拉特一頓飽飯,撐得他也就來到那口水井邊,想取些水喝。

    不過這時,池裡卻不見水流動,隻有那斯皮裡東·馬特維伊奇,站在黑色闆棚的門邊,兇巴巴地盯着這位路過的行人。

     &ldquo挖井沒出力,喝水倒積極,真是個流浪仔兒!那個你,靠近點兒,這邊兒!&rdquo 于是,費拉特就靠了上去。

     &ldquo去哪兒呀,你?&rdquo斯皮裡東·馬特維伊奇問起。

     &ldquo出來呀,找點兒吊命的活兒幹!&rdquo費拉特回道。

     斯皮裡東·馬特維伊奇突地心裡一緊,感覺空落落的: &ldquo你們,都是娘胎裡出來的孩子,流落到這兒,也不容易,隻是那一雙腳哇,白白地踩破了那大地喲!走吧,給你一匹馬,幫忙照看照看&mdash&mdash我原先的那個仆人哪,跑到鄉下搞暴動去了!&rdquo 就這樣,費拉特愣頭愣腦地進了那間黑色的闆棚,裡面,有一匹精瘦的馬兒,半眯着眼縫兒。

     &ldquo隻要不讓它停下來,怎麼抽都沒關系!&rdquo斯皮裡東·馬特維伊奇說道,&ldquo你呀,還要時不時地,抽空盯着點兒外面:那水呀,沒得白吃白喝的&mdash&mdash要有那拉大車的,一戈比一次,别的嘛,兩戈比!&rdquo 那馬兒,步履蹒跚,不停地轉着圈兒,使出了渾身的力氣,看上去青筋暴露、血脈偾張。

    這馬兒,很少停下,也不得片刻歇息:費拉特一甩鞭子&mdash&mdash它就得老老實實地拉着那絞盤架動起來。

     時光昏暗,不停流逝,狹窄而沉悶的寂寞,讓費拉特很是難受。

    他出了屋子,一邊聽着,那滿滿的水桶,傾倒進饑渴的水池,水流奔灑飛濺的嘩嘩聲。

    一邊又貪婪地瞧着,偏僻的街道外面,蒼茫空曠的景象。

    隻見得,空蕩蕩的原野上,春光正明媚綻放,可卻人迹渺無。

    費拉特不由思念起伊格納特·波爾菲雷奇來,心裡滿是難過和憂傷。

    不過,那匹打井裡取水的馬兒,它的命運遭際,卻是更加暗無天日和悲哀絕望&mdash&mdash這麼兩相一對照,費拉特也就略略釋懷,一下子輕松了不少。

     每天晚上,費拉特都擠在貯藏室裡過夜,隔壁則是主人家的睡房。

    興許是這地方睡不習慣,費拉特有些氣悶,那間小房子的破屋頂,也讓他心裡瘆得慌&mdash&mdash他覺得,似乎一合上眼,那屋頂就直往下掉。

     夏天&mdash&mdash漸漸臨近&mdash&mdash草兒幼芽初上,蕾蕾花骨朵兒吐露,将其裝扮得分外嬌嫩。

    花園突然羞澀起來,匆匆忙忙用綠葉将自身遮蓋。

    土壤孕育着驚人的激情和慌張,仿佛欲生出那非同凡響的永恒生命。

    月色明亮,好似親人墳頭的野火,又像那高挂蒼穹的燈籠,照亮着人們往來聚散的道路。

     費拉特趕着那馬兒,心中隐隐同情和不忍,在這漆黑的闆棚裡,不免有些郁郁寡歡。

    那馬跟他混得熟了,不用吆喝,也行動如常,費拉特則幾乎無所事事&mdash&mdash整天家地坐在那裡,隻偶爾從一些喂牲口飲水的莊稼漢手上,收取幾個戈比的水錢。

    人呀,一旦懶散和清閑起來,内心難免滋生出一些哀愁和雜念,就好似那荒蕪而貧瘠的處女地上,冒出來的累累雜草。

    費拉特眼下,也正是這麼個情況。

    不過,他那顆被悠閑恬淡的油脂所蒙罩的腦袋,卻也開始了想象和回憶,雖則模模糊糊,但卻響亮又可怕&mdash&mdash如同那冰封的晶瑩山體,在重重的壓力和原初的欲望下,開啟了第一次的萌動。

    就這樣,那思緒在費拉特身上不斷滋生和蔓延,這一刻,他聽見了它在自己内心的轟鳴和叫喊。

     有時,費拉特覺得,要是自己能跟别人一樣,可以自如而順暢地思考,那麼,那内心隐隐的苦惱所喚起的壓抑和酸楚,克服起來,就要輕松得多。

    這呼喚每晚都會響起,逐漸彙集成一股清晰的聲音,說出一些令人費解的沉悶言語。

    隻是,那腦子卻沒在思考,而是發出了铿锵刺耳的喀嚓聲&mdash&mdash内裡,某種清新意識的胚芽,被堅定地植入并永久地種下,從此,将不再為那朦胧而慌亂的情感,所征服和打垮。

    于是,費拉特來到那馬兒後面,跟它一起拉動絞盤,死死地頂住那馬的屁股。

    堪堪繞了10圈,費拉特感覺人有些搖晃惡心,徑直就喝起冷水來。

    他喜歡這樣大口大口地狂吞猛飲,好似那冰涼的井水,能夠帶來些許内心的甯靜和安适&mdash&mdash既清新,又純淨。

    費拉特覺得,自己的那顆心靈,仿佛是長在喉嚨上的小疙瘩,每當他孤獨得難受時,想念伊格納特·波爾菲雷奇想得酸楚難當時,總要時不時地,摸摸自己的喉嚨。

     斯皮裡東·馬特維伊奇八歲的兒子瓦西卡&mdash&mdash一個機靈的小搗蛋,時常跑到闆棚裡來。

    費拉特往往會摸摸小家夥的腦袋,并跟他有一搭沒一搭地瞎聊。

    瓦西卡也會跟費拉特聊天,可說的那些話兒卻相當奇特: &ldquo費拉特,我媽姆呀,又坐尿盆子上了,而父親呢,就一個勁兒地吵她&hellip&hellip&rdquo &ldquo得啦,瓦西,管那些幹嗎,來來,坐會兒,她呀,沒準兒生病了,怕遭外面的風吹着了!&rdquo費拉特解釋道。

     &ldquo不對,費拉特,她是存心故意的,就不想讓父親歇口氣兒:她呀,就愛瞎胡鬧&mdash&mdash真的!&rdquo 費拉特想轉移一下話題&mdash&mdash聊起了斯瓦特和那個士兵&mdash&mdash米沙。

    可那小男孩,聽了一會兒,突然又想起來了,說道: &ldquo昨兒個夜裡,母親把鐵鍋子裡的白菜湯,給弄灑了,父親呢,操起那爐火扒子,照着她的肚兒,狠狠地給那麼一下&hellip&hellip母親大叫了一聲,臉上的顔色,一下子全沒了,真的!父親說了一句:&lsquo騷娘們,爛貨,趕緊地,把屋頂給刷啰!&rsquo&mdash&mdash可母親呢,也不見往那頂尖兒上爬去,光隻是躺在床上,一個勁兒地哭!她呀,就知道在我們面前,裝裝那樣子!&hellip&hellip&rdquo 小男孩的話,讓費拉特心裡堵得慌,很是難受,不免心想:&ldquo如今呀,我們可是有三個了&mdash&mdash馬兒、我和小男孩的母親&rdquo。

    再深的痛苦,被劈成了三份&mdash&mdash那麼,每個人就會分得少些,也就要好過些。

     一天,大清早地,瓦西卡就跑來了,嘴裡大聲叫喊道: &ldquo費拉特!快去看看吧&mdash&mdash媽姆又在穿堂裡坐下啦,父親呢,在屋子外面,一口氣把稀飯喝光了,也沒給我們剩點兒啥!&rdquo 費拉特安慰着小男孩,可自個兒心裡,卻不太好過。

     午飯後,費拉特上門來找斯皮裡東·馬特維伊奇&mdash&mdash想從東家手上拿幾個錢,好給吊桶換一根新繩子。

     還沒進得屋子,就聽見,從穿堂裡傳來瓦西卡大呼小叫的挖苦嘲諷聲,很是蠻橫和粗野;又聽見他母親在輕言細語地勸說着,也許,是在極力地讨好和滿足他,可顯然,沒起到什麼作用。

     &ldquo把蠟燭交出來,壞蛋!&rdquo瓦西卡叫嚣道,口氣咄咄逼人,倒像是個大人似的,&ldquo說你呢,聽不懂是吧?!交還是不交&mdash&mdash我還要等多久?再不給,我就把這茶炊給掀了,你這個可惡的騷婆娘!&rdquo 母親趕忙小聲而膽怯地平息着他的怒氣: &ldquo瓦西,别這樣,好麼,瓦西!我馬上就給你找蠟燭去&mdash&mdash昨兒個,你不是把那根給燒完了嗎&hellip&hellip我這就去買面包哈&mdash&mdash順道兒再給你買根新的&hellip&hellip&rdquo &ldquo哈,我告訴你&mdash&mdash是你,把那根蠟燭給藏起來了,你這個該下地獄的魔鬼!&rdquo瓦西卡尖着嗓子叫嚷道,手裡還搖晃着什麼東西,咂咂咂地直響,應該就是那隻茶炊吧。

     &ldquo好啦,瓦西,我真的沒有蠟燭&mdash&mdash我給你買,行不&hellip&hellip&rdquo &ldquo我跟你說&mdash&mdash現在就給我拿來!要不然&mdash&mdash叫你好看&hellip&hellip&rdquo 話音剛落,就聽見響起一陣咣當咣當的聲音,是銅器的聲響,還傳來咝咝咝的水流聲:該是瓦西卡,把茶炊掀翻在地上了。

     &ldquo我早就跟你說過是不,給我,可你就是不給!&rdquo發生事故了,瓦西卡找起借口來,語氣卻也緩和了不少。

     費拉特小心翼翼地開了門,進到廚房,感覺自己心跳得厲害,臉上也臊得慌。

     小闆凳上,坐着位年輕的婦人,上衣角邊兒捂着眼睛,不停在抽泣。

     瓦西卡氣乎乎地看着那一地開水,一時也沒發現費拉特進來了,當看見後,就指責起母親來: &ldquo啊哈!瞧你,幹啥好事了?我這就告訴父親去&mdash&mdash這茶炊剛上了錫,而你居然給弄到地上了!等父親回來&mdash&mdash看他怎麼收拾你!&rdquo 那婦人,隻是一味地默默哭泣。

    費拉特比那兒子和母親還害怕,吓得忘了來幹啥了。

    那婦人匆匆地瞥了他一眼,好一雙野性的黑眸子,可轉瞬就又躲進了眼睑裡。

    那婦人,模樣清瘦而又格外美麗&mdash&mdash皮膚黝黑,垂垂可憐,一張俏臉上,眼睛、嘴巴、鼻子和耳朵點綴得相當精緻。

    實難想象,經曆過分娩的痛苦、養育孩子的辛勞和丈夫的折磨,還有這般不幸和苦難的命運,她身上一切的美好,竟還如此完整和迷人。

     還有一個小男孩,比瓦西卡要小些,坐在個角落裡,同母親一起默默地抽噎着。

    費拉特發現,這個小家夥更像母親一些&mdash&mdash黑黑的,小臉柔嫩,神色驚恐,仿佛總是在等着被打罵似的。

     明擺着,斯皮裡東·馬特維伊奇并不在家&mdash&mdash費拉特也就啥也沒說,徑直離開了。

     過大節的幾天裡,費拉特要麼去找找馬卡爾,要麼幹脆去田野上發發呆。

    馬卡爾對他說起,革命,就像那天上的雨水,落下來時,或東邊或西邊,總有個方向,隻是還沒波及驿站村,也就沒聽到和見到更多的東西:不是一切都結束了,就是那狂風暴雨吹刮去了别的地頭。

     &ldquo對我們來說,也就無所謂啦!&rdquo馬卡爾聊起天來,&ldquo反正每個人都缺吃少穿的,眼下呀,這糧食也快沒啦,到時候哇,就萬事皆休了喲!&rdquo &ldquo那麼,人們還老去火車站嗎?&rdquo費拉特問道。

     &ldquo去着呢,費拉特!傻不拉幾地硬要闖過去&mdash&mdash這戰争呀,整個兒都跑到農村來了喲!這叫什麼事兒呀,沒完沒了地打來打去&mdash&mdash眼下這百姓呀,病得就剩一口氣了,哪還經得起折騰喲!&rdquo 費拉特對一切都很感興趣,在馬卡爾那裡待了好一陣子。

    後來,馬卡爾困得都哈欠連天了,隻好催促起費拉特來: &ldquo你也回去了吧,費拉特,咱倆呀,今兒個就當都休息放松了,不然啦,我這身子骨哇,怕是要累垮了喲!&rdquo 費拉特走了,在下一個節日天來臨之前,都不會再言語了。

     夏天的嫩綠和蒼翠,漸漸暗淡了下來,變成了一片藏青色的光景&mdash&mdash這是成熟的征兆和色澤,也是萬物勃發的歡悅和華章。

    費拉特一邊打量,一邊想着,這天高日正的晌午,很快就要開始日頭西偏了,而這夏天,也将慢慢老去,逐漸變成深棕色的,然後是淺黃的和金黃的顔色&mdash&mdash這是那銀色自然界的旖旎和光彩。

    到時候,這小小的驿站村,又得蜷縮進各家各戶的房舍裡了,一到下午四時,處處人家就要關門閉窗,然後再點上煤油燈照亮。

     整個村子,都在數着盼着那收成漸近的日子,并紛紛猜想&mdash&mdash那莊稼漢們,如今這租子是交還是不交了。

    斯皮裡東·馬特維伊奇,對他家那口子來說,就是一個惡魔和混蛋,可一旦在井邊跟左鄰右舍閑聊起來,卻相當有見識和敏銳的洞察力。

     有些驿站車夫,是專門上他這兒來的&mdash&mdash就是想問問,他家的那份田地作何打算。

     &ldquo如今我那地呀,沒了喲!&rdquo斯皮裡東·馬特維伊奇回答道,&ldquo那莊稼漢們拿啦、占啦&mdash&mdash說是那戰争的回報和酬勞&hellip&hellip&rdquo &ldquo啊,不是說那所謂的新法令,還沒出來嗎,對不,斯皮裡東·馬特維伊奇!&rdquo一位車夫說得信誓旦旦地,想給自己和對方都打打氣,&ldquo他們蠻橫無理地徑直拿了去,簡直無法無天了!&rdquo 斯皮裡東·馬特維伊奇仔細地瞅着那人的腦袋,神色沮喪而陰郁。

    剛才說話的這家夥,腦袋上的頭發也就剩下那麼一小圈了,可卻一想到那些胡亂蠻幹的愚蠢行為,心頭那火氣,總是冒得高高的。

     &ldquo伊裡涅依·弗羅雷奇,你這家夥那頭發呀,看來,不是聰明過頭了,而是造孽造多了吧!就說那蠻橫無理的行為,從前是藏了起來,有那沙皇的帝國在吓着它,可如今呢,卻他娘的,我們那帝國成啥鬼樣子了?那幫家夥,連火車頭都想拖到農村去,更别說什麼土地了:土地呀&mdash&mdash首當其沖的東西喲!&rdquo &ldquo這麼說來,驿站車夫們,隻有死路一條啰?&rdquo伊裡涅依·弗羅雷奇冷靜了下來,問道。

     斯皮裡東·馬特維伊奇的神情,立刻嚴肅起來,甚至有點憂愁和悲傷。

     &ldquo死嘛,一時半會兒還不至于,伊裡涅依。

    我估摸着,收拾和鎮壓的命運,得攤派到我們頭上了,而不是他們那些家夥。

    &rdquo &ldquo可那租子呢,是等今年收,還是明年再收?&rdquo &ldquo壓根兒就别指望啦!&rdquo斯皮裡東·馬特維伊奇歎了口氣。

    &ldquo這事呀,就爛在肚子裡吧,想都别想了&mdash&mdash如今哪,怕是沒哪個莊稼人再帶着租子來啰,自個兒趁早呀,去尋門手藝幹幹吧!&rdquo 費拉特聽着,漸漸鬧明白了,那革命最簡單的道理&mdash&mdash就是剝奪土地。

    在那些驿站車夫身上,他早就發現,潛藏着一股狠毒的怨恨和巨大的恐慌。

    隻是,這恐慌在與日俱增,而那怨恨卻不斷消融,漸漸變成了一種馴服的哀傷,根源就在于,在莊稼漢那裡,情形正好相反:曾經的屈辱,催生出了一種兇狠的意志,而這意志又指引他們同地主們,進行着鬥争&mdash&mdash放火和毀滅。

     村子裡的驿站車夫們,原本以為,這下是在劫難逃了,可後來搞清楚了,他們呀&mdash&mdash不過是些不起眼的小地主,在那些莊稼漢那裡,有大把大把要操心忙乎的事兒,還顧不上他們。

     費拉特開始留意起身邊的事情來,盡管從他的初衷來講,一切都并不那麼輕松容易。

    他明白,那扇為他準備的門,無論在哪裡,都不會自行打開,而冬天,又要威風凜凜地逼近了&mdash&mdash情況比去年還要糟糕:那時,好歹還有伊格納特·波爾菲雷奇在。

    不過,隐隐約約,費拉特感覺到了某種,令人心動神往的思想:他期盼着,如果走出這驿站村,将不會再忍饑挨餓,而從前,這願望卻總是白白落空。

    那種對生活長期而隐秘的恐懼,随着歲月流逝,逐漸演變成一種老實巴交的憨厚和本分,并在自己體内漸漸消散和耗盡。

    而内心那些激昂沸騰的原初欲望和萌動,卻越發溫熱和澎湃起來。

    心裡到底想要幹啥&mdash&mdash費拉特并不清楚。

    有時,他渴望悄然出現在那衆生雲集的人群中間,然後給大家說說這整個世界,講述他是如何孤單地在求索和感悟。

    有時候&mdash&mdash他想就這麼幹脆地一走了之,把驿站村永遠地抛棄和遺忘;把這30年風風雨雨的苦難生活,徹底地斷絕和埋葬;還有,把那内心莫名的向往和祈願,也統統地撕裂并粉碎,說不得,正是它,掌控了人們的心靈,并将人們帶進了命運的黑暗深淵。

     費拉特不像那些經驗豐富的人,馬上就能思考和想明白&mdash&mdash他依舊是愣頭愣腦和不明不白的,剛一有所覺察和感受,可接着那感覺就鑽進了腦子裡,摧毀并改變了其内裡嬌嫩的組織和結構。

    起初那會兒,這感覺異常激越而粗暴地抖動着那思想,使其衍生出某種巨大的怪象,以至于根本沒法子,順暢地将思想言說和表達。

    這顆腦袋,對那模糊麻亂的感覺,總是難以與之相呼合應答,這樣一來,費拉特也就失去了生命的穩定與平衡。

     這段日子,伊格納特·波爾菲雷奇的那間小屋,費拉特很少再光顧了:那裡重新被乞丐和難民占據了,這幫家夥,甚至連垃圾場都不放過,搞得烏煙瘴氣。

    不過,那失去友人的憂傷和苦悶,在費拉特心裡,如今則是長滿了一層凄然惆怅的,卻不再令人痛楚不堪地懷想和回憶。

    這間小屋,之所以令人難以忘懷和不舍,不單單是因為它寄托着,對往事的回想和留戀,而且還因為它發出了某種召喚和呼籲,要人跟随那從這裡别離的人兒,再度遠去。

    這屋子,曾幾何時,給了費拉特多少的希望和快慰,讓他在村子裡的時光變得輕松又單純,仿佛是在度過那最後的一段時日,可以糊塗揮灑,也可以馬虎跋涉。

     8 枯葉飄落,軟柔衰弱,蕩起層層秋意;大地久時幹涸,迎接這秋的洗禮,天空高遠而明麗。

    田野上,莊稼收割一淨,隻剩下涼飕飕的空寂,和微微飄繞的,若隐若現的蛛網絲須。

    高天無垠,垂懸着一個湛藍的穹洞,閃亮而奪目,狀若倒扣的巨碗,饑渴而貪婪,一張大嘴似要吞咽下這方天地萬物。

    這世間,那些感天動地的、扣人心弦的是非曲直,來去如故、不舍晝夜,去則成往事難再,來則留今生震撼。

    朝夕綿綿,那人兒,從大地的廣袤之懷和幽深之淵走來,每每往複開啟那頭頂,又一回的白色光亮世界,并重新燃起希望的熱血,和許下驚人的期盼。

     費拉特喜歡秋天&mdash&mdash與那令人畏懼和害怕的冬天,正好相反。

    在他眼裡,這秋天,天空更高遠了,空氣更清新了,呼吸也更暢快了。

    到得這年入秋後,費拉特仔細觀察着,那熟悉而又新鮮的秋色秋景,也稍稍留意了一下,那些驿站車夫們的忙碌和牽挂。

    而那驿站車夫們,與其說是在操心,不如說是在傾聽,這世上發生的新鮮事兒,并還彼此交頭接耳,互通起有無來。

    他們仍舊堅信,那革命&mdash&mdash不過是荒謬的謠傳,是以也就不太懼怕。

     起初,他們斷言,出台了新的嚴厲法令&mdash&mdash土地要返還給驿站車夫們了,還說,又開始同德國人開戰了。

    可後來,好像忘了這檔子事情,而這世上的某個地方,又狂風驟雨般地鬧騰起來了,隻是那動靜,還沒波及驿站村而已。

     驿站車夫們,成群結隊地趕往火車站,想要問問那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