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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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獨自晃動&mdash&mdash因着一股樹木内在的生命活力和那份自在安逸。

     朝霞漸起,色澤燦燦濃郁之際,費拉特醒了過來&mdash&mdash透過穿堂,傳來新生命降臨的第一聲哭泣,那是娜斯塔西娅·謝苗諾夫娜的孩子,在哽咽抽搐。

    費拉特頓時翻身而起,來到院子中央,仔細地傾聽那令人驚詫無比的嗷嗷呼語。

     很快,那小家夥就不再哭了&mdash&mdash想來,定是娜斯塔西娅·謝苗諾夫娜使上了某種母親的手段,讓他心安和滿足了&mdash&mdash這時,紮哈爾·瓦西裡耶維奇走了出來,臉色淡然平靜,卻又疲憊不堪。

     &ldquo費拉特!&rdquo他叫了聲,&ldquo趕緊把茶爐子架起,快燒些熱水來,然後再跑趟集市,找那藥鋪子!&rdquo 費拉特立馬開幹,身手異常靈巧敏捷,但見一條條幹柴被劈得四下飛舞,想着自己的賣力付出,能幫得上娜斯塔西娅·謝苗諾夫娜的忙,再想着燦爛美好的明天,不免越發興奮和快樂。

     村子裡的居民,照樣也起了床,紛紛在自家院子四處尋覓,好找些各式各樣的日用家什。

    衆人尚且睡意蒙眬哈欠不斷,不時揉揉那努力想要睜開的眼睛,可卻趕上愈發怒放的燦爛朝陽撲面而來,明晃晃地讓人不由又眯縫了起來。

    在這一晶瑩透亮的清晨時分,每個人内心都湧動着備受壓制煎熬的狂熱喜氣,稍稍晚些之後&mdash&mdash臨近十點&mdash&mdash又因着一陣手忙腳亂的家務活兒,和種種來勢洶洶的關懷問候,那癫狂的喜悅之情才慢慢有所宣洩和消散。

    到第三天,紮哈爾·瓦西裡耶維奇為新生兒定下了洗禮宴,可卻從晌午起,就不再讓費拉特插手幹活了,原來是請來了兩位大嫂,個個都有一手操持家務的好本事。

     費拉特拿上那件短上衣,并用麻繩将一隻氈鞋的掌底捆好,然後就回垃圾場,找斯瓦特去了。

    娜斯塔西娅·謝苗諾夫娜坐在上房裡,不停地學着鳥叫,啾啾地哄着自己雙生的兒子。

    臨窗的街上,兩個神情焦躁不安的婆姨,站在那裡悄聲地喋喋細語,議論起驿站村這件新生的大事情。

     要說那斯瓦特和費拉特,如果他倆不是結下如此深厚的友誼,那麼這個冬天就會過得相當艱難。

    可卻要說這驿站村,今次的冬天不僅漫長,而且很是糟糕:戰争把男人們叫走了,卻留下一群守寡的妻子和綿綿的哀傷與思念。

    不過,人口倒也沒因此損失多少:這個村子不遠的地方,修了條鐵路,打從修築的那天起,加之又從沒斷過修繕維護,已前前後後忙乎了幾近十個年頭&mdash&mdash如此一來,那些逃避兵役的人,全都借機藏身于此。

     紮哈爾·瓦西裡耶維奇也是如此,有份鐵路屋面工的差事,每天一早就去上工,還得自備一口袋吃食。

    那份活兒,看來并不輕松,如今人也消瘦了不少,還一臉的憤懑和委屈。

     &ldquo伊格納特·波爾菲雷奇,您呀,為啥就沒上戰場呢?瞧瞧,格拉德基家那個小的&mdash&mdash瘦得皮包骨似的,可也不照樣給帶走了!&rdquo大白天地,費拉特突然向斯瓦特問起。

     &ldquo呃,老弟,你這是唱的哪一出,想幹嗎喲!&rdquo斯瓦特一臉奸詐地笑了起來,&ldquo我這副老骨頭,都半截子入土的人了:我呀,腦子裡有内傷&mdash&mdash這眼瞅着慢慢地呀,就要發瘋抓狂了喲!&rdquo 費拉特的嘴巴頓時張得溜圓,然後說道: &ldquo啊&mdash&mdash是麼!可您看上去老聰明了,伊格納特·波爾菲雷奇!&rdquo &ldquo這、這,也正是我和你一塊兒,用一些破爛布兒縫制帽子的道理&mdash&mdash那虱子爬上了别人的腦袋,咱們的就保全暖和了!想當年呀,我也犯過傻&mdash&mdash為了沙皇和為着祖國,我也是上過戰場爬過壕溝的。

    &rdquo 費拉特再次嘴張得老大,不過這回,他卻沒想起要繼續問些什麼。

     到了晚上睡覺時,斯瓦特在鋪蓋籠裡,自個兒卻說起: &ldquo我呀,費拉特,是自覺自願離開那戰場的!那裡呀,滿是悲傷和痛苦,自己的命呀,又能成啥事兒呢,用不上啊。

    不過,這事兒,你可别跟别人瞎叨叨哈!&rdquo &ldquo我麼,咋會呢,伊格納特·波爾菲雷奇!&rdquo費拉特吓着了,趕緊辯白了一句,&ldquo嘿,我多那個嘴幹嗎,有必要嗎?隻是您别自個兒,跟誰吹一吹地,就把你跟我講的那些個,給吹漏嘴了喲!要不然,我還當不了這第一個聽衆呢!&rdquo &ldquo好吧,當我沒說,行不。

    我難道會,也真是的,自個兒編排自己!你那腦袋裡,不會是滿腦子的雞屎吧?!&rdquo斯瓦特覺得冤得慌,不由大聲抱怨起來,又氣呼呼地,點上那根早已熄火的自卷煙來。

     末了,倆人不再起言語,談話也就此打住了。

     5 冬日裡,剛過晌午,天就開始挂黑了。

    原野上,全然一地荒蕪的雪衣,白茫茫、靜悄悄。

    驿站村活着&mdash&mdash卻沒了生氣兒。

    而斯瓦特和費拉特卻熱情依舊,帶着一股子難以遏制的韌勁兒,來來回回地縫着帽子,盡管他倆已預感到,這縫縫補補的活兒,很快就得到頭了,今後再幹些啥&mdash&mdash眼下是一籌莫展。

     &ldquo咱倆啊,伊格納特·波爾菲雷奇,到時就守夜去&mdash&mdash當個敲梆子打更的吧!這活兒可安逸啦&mdash&mdash晚上守守夜,白天睡大覺!可惜,眼下普羅霍爾和薩韋利這倆老東西,都還沒翹辮子,咱倆可幹不成&mdash&mdash那倆老家夥,老早就幹上這敲梆子打更的活兒,并且還挺招咱那村長的喜歡和待見!&rdquo &ldquo那可不成,費拉特!&rdquo斯瓦特表明了态度,&ldquo我才不去幹你那守夜敲梆子的活兒呢。

    我呀,甯願大白天裡,閑得無聊了,拿着一根醜不拉幾的棍子,去敲那空桶響,也絕不去幹那事兒!堂堂七尺男子漢,活得新新鮮鮮的,我幹嗎要被你鼓搗起,混成個老榆木疙瘩似的?我們啦,還早着呢,再等等看吧!&rdquo 那氈帽的活兒,不緊不慢地幹着,也多多少少地賣着。

    通常說來,那買帽子的,都是些遠地兒的莊稼人,不過,眼瞅着春天來得快近了,這帽子,恐怕得買回去就挂起來,留待來年再用。

    甭管那活兒幹得有多麼賣力氣,那吃食節省得有多麼仔細,斯瓦特和費拉特這兄弟倆,終究也沒能掙下多少節餘,這麼一來,除了縫縫帽子,恐怕就得去打家劫舍了。

     一天,來了位面相陌生的漢子,站在門檻外,沖着倆帽子匠問道: &ldquo那大檐蓋帽子,你倆會做嗎?&rdquo &ldquo會着呢!&rdquo斯瓦特回得幹脆利落,好打消那人的顧慮。

     &ldquo那,給帽檐上釉抛光的活兒,你倆也懂吧?&rdquo &ldquo沒問題,不就上釉抛光嘛,隻要你能訂下一百頂的貨,保準成!&rdquo斯瓦特也不客氣。

     那漢子不懷好意地笑了笑,到凳子上坐下,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起兩個帽子匠,目光銳利而老辣。

    他取下自己的大檐蓋帽,上面的帽檐卻沒抛過光,然後就發起難來,聲音很沉穩,倒像是個行家裡手。

     &ldquo龜兒子的壞蛋!難道眼下你們,從哪個地方搞得到抛光用的亮漆?&mdash&mdash從前呀,那可是千裡迢迢用火車從德國運來的貨!向誰吹呢,你們這倆捉虱子滅蟲的貨?我自個兒就是做這種帽子的,都幹了一輩子了!今兒個也是撞鬼了,居然想着一個傻子也能開竅,能把那帽檐子給熨平啰,我就算用帽子遮上眼睛,也曉得會整成個什麼樣子!&hellip&hellip&rdquo 這個神秘兮兮的家夥,莫名其妙地大發雷霆,坐也坐不住了,把那糊帽子的材料,是瞅來又瞅去。

    倒也是,斯瓦特和費拉特整的那些帽子,确實不咋樣。

     &ldquo莫不是,這也叫面料子?你們這&mdash&mdash簡直是無法無天了!那腦瓜子是咋想的,你們這破玩意兒,罩得住誰的腦袋呀?瞧瞧,這不是那氈靴子是啥&mdash&mdash裡面那臭腳丫子的汗味喲,還有給那腳爪子摳得喲,真虧你們想得出來,居然想用這些玩意兒來打扮人腦袋!龜兒子的,真是窮瘋了,賤啦!&rdquo 斯瓦特開腔了,生生打斷了那位來客: &ldquo聽着,朋友,你是從前線下來的吧&mdash&mdash那腦子沒受啥傷吧?&rdquo 那漢子稍稍緩和了些,說道: &ldquo嘿,正是打那兒下來的&hellip&hellip還被那濃煙給嗆了腦子!就這麼着,給放了回來,着家裡等死翹辮子呗。

    不管怎麼說,要是沒那釉料,這種活兒,我是幹不了的&mdash&mdash把那最是光彩的帽檐,整得個坑坑窪窪的,那咋扣上人的腦袋呀!咋能這樣行事呢?&rdquo &ldquo我們這不正打算着手謀劃嘛!&rdquo斯瓦特來了一句,&ldquo來來來,當兵的,坐下來,吃點東西吧!&rdquo &ldquo要是相請,那就不客氣了哈!&rdquo那客人點頭應道,&ldquo不過,還請給我些牛奶&mdash&mdash好沾着面包吃;我在家那會兒,就喜歡那面包渣煮的湯,如今啦,可真饞這一口哇!&hellip&hellip&rdquo &ldquo行啊,那就給你來點兒牛奶!&rdquo斯瓦特招待着,那态度可柔順熱情了,&ldquo不要緊,不要緊的,不就是點兒牛奶麼,有着呢!你這是,從火車站那邊兒,一路走着來的吧。

    那回家的路程還遠嗎?&rdquo &ldquo那當然,就靠兩條腿走呗!&rdquo來客平靜了,絲毫也不懊惱和沮喪,輕聲說道,&ldquo當兵的,哪兒來的錢喲?要白坐那車子,誰又幹呢?&rdquo 這過了一個白天,又過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也眼看就要下黑了,可那客人,倒也住慣了上瘾了,雖說那腳上的一雙鞋,一直都不曾脫下,卻也不記得是要上路的了。

    他挨着費拉特坐下,順手就熟練而靈巧地,剪裁起毛氈料來。

    斯瓦特倒也沒掃了這個好人的興緻,隻是稍稍削減了他的夥食。

    還真别說,這位來做客的,吃起那飯來,可謂是相當生猛剽悍,那胃口好得簡直瘋了去,倒弄得費拉特常常插不上手來。

     &ldquo你那兩片兒嘴巴子,還是收斂些好,真是個吃貨!&rdquo斯瓦特不由提醒起那客人來,&ldquo這兒可不是隻有你一張嘴,都得養活嘞!瞧瞧,那整整一家子人的稀飯呀,遭你這麼埋頭苦幹一通,轉眼間,也就光光啰!&rdquo 聽見這話,那客人倒也收斂了些,可沒多久,就忘到腦殼後面了,又大口大口地幹得起勁兒,臉上的肌肉繃得那個才叫緊,左開右合地都擠出汗來了。

     &ldquo你這家夥,既然這麼能吃,按說,幹起活來也很厲害吧?&rdquo斯瓦特問了句。

     &ldquo嘿,那可不!&rdquo那客人也不口軟,&ldquo也不瞧瞧這身肌肉,全靠它撐着&mdash&mdash在前線那會兒,七天七夜沒眯一下眼,這腦袋瓜子,不也照樣經事得很!我跟幾個戰友一起,那可是一口氣,吞下了整整一俄鬥的土豆!&rdquo &ldquo照這麼說,這縫縫補補的活兒,你甩開膀子幹,也是停不下來的不是?&rdquo斯瓦特有些好奇地問道。

     &ldquo這個,小事兒一樁!&rdquo那客人揚言道,&ldquo隻要那面包就擺在跟前,我坐在這兒幹幾個星期,屁股都不會挪一下!&hellip&hellip&rdquo 村子裡教堂的鐘聲,幽幽地響了幾下,該是做晚課的時候了,而那三兄弟,也終于是幹得有點累了。

    斯瓦特時不時地盤問起那客人,好打發那股子倦意: &ldquo喂,看來你是打算在我們這兒安家落戶了吧?難不成,你也沒個親人什麼的?&rdquo 客人好似突然回過神來,就講起一些事情: &ldquo我呀,有過老婆和丈母娘:我那婆娘,睡着的時候,把孩子給憋死了,自個兒也就找了根浴巾上了吊。

    而我那丈母娘呢,如今就在那教堂的台階上,伸手讨着飯吃嘞!我呢,眼下也隻能自個兒心疼自個兒了喲:我倒想要個兒子,可那老婆,一時半會兒又上哪兒找去。

    &rdquo &ldquo你整個兒子來幹嗎?&rdquo斯瓦特很是詫異,&ldquo你自己都混不上口飯吃&mdash&mdash難不成,還想生養個苦瓜蛋子?&rdquo &ldquo嘿,那又如何?&rdquo那客人很是有些不理解,&ldquo我現在過得,是沒個人樣,那啥呀,也沒誰活得有多麼精彩光鮮&mdash&mdash不是打仗死人,就是操心日子&mdash&mdash壓根兒就沒啥稱心如意的。

    可兒子呢,年紀小,也不記啥事兒,等長大成人了&mdash&mdash那時候,日子恐怕會好過些&hellip&hellip&rdquo 斯瓦特卻是不信: &ldquo将來的事兒,誰知道呢!沒準兒到時,比現在還要不成個樣子!&rdquo &ldquo那不可能,我告訴你!&rdquo那客人從地闆上一躍而起,兇巴巴地争論起來,&ldquo哪有這樣的道理,簡直難以想象!我隻是不愛言語,太痛苦和悲傷了些,我那顆心啦,在血和淚裡浸得久了,有些泡壞了!那災難和不幸,隻是折損了我的生機,讓我生了些鏽罷了&mdash&mdash我是不曉得,這日子該咋過了!你以為&mdash&mdash我很樂意坐在這地闆上,就為了你那幾頂帽子,什麼玩意兒,我腦袋有病呀我!&hellip&hellip我是上過前線的&mdash&mdash那人呀,就不是命,成片成片地倒下,照着腦袋瓜子數數兒就行。

    而你這家夥,居然說我兒子的命,比現在還要不成個樣子!難道我會讓他一生來就是條賤命!難道我會忍心,讓他再遭受這樣的痛苦和折磨?像你這個賤貨似的,縫呀補呀什麼的蠢驢?!要是誰再這樣行事兒,我絕饒不了他,牙齒爛了也要啃他幾口&mdash&mdash甭管有哪個龜兒子&mdash&mdash絕不手軟,咔咔咔弄死他!&rdquo 斯瓦特就坐在那兒,臉上笑意明顯,很是欣慰和舒坦,總算把那客人,内心深處鮮活的本性,給觸痛了。

    而那客人,稍稍緩了口氣,又來勁兒了,收攏好那因激動而快要散去的言詞兒,再次狂轟濫炸起來: &ldquo那些個有娘生沒娘養的雜種,那些個生下來沒屁眼兒的短命鬼!捏造個什麼沙皇的名義,說是為了這樣那樣的信仰,還扯上什麼祖國的旗号,就讓那人民去戰鬥去送死,好證明他們的謊言都是真理!還有,一會兒又冒出個什麼人來&mdash&mdash編造出另一套說法,硬是往那人民亂成一團糨糊的腦袋裡,使勁兒地塞,狠狠地鼓搗,然後,就把人民,搞得失魂落魄的像一群僵屍!這麼整來弄去,不就想讓大夥兒,都信一個真理麼!我看啦,你們,都是那該死的惡魔,都是該詛咒的三位一體的壞蛋!&rdquo 那客人啐了口唾沫,又在上面踩上隻腳,用那破舊的奧地利皮鞋,蹭得滋滋作響。

     斯瓦特抽着自制的煙卷,吐了口長長的煙氣兒,臉上更是容光煥發,很有些得意和滿足: &ldquo不錯,朋友,你說的對着呢!你在我們這兒白吃白喝地&mdash&mdash還真不曉得,你居然這麼有血性!&rdquo 對這位新來的,費拉特同樣高興和喜歡,竟主動開口說起話來: &ldquo誰個家裡有親人啦,誰個打仗時就特别想得慌&hellip&hellip而那老婆和兒子呀,誰個就更是念得緊&hellip&hellip&rdquo 那當兵的客人,這才注意到費拉特,聽他這麼一說,又萌生了一個新的念頭: &ldquo沙皇和那些達官貴人們,哪裡明白,這世上,哪來什麼緊密無縫、完整一體的人民,而是一堆一堆的兒子呀,母親呀,在那兒過活,又一個心疼着另一個。

    也是,那濃濃的血脈紐帶,把大家緊緊地拽在一起捆成一團兒,硬要拆散了分開,還不如弄死算了&hellip&hellip可要是從上面往下看,這人民啦,倒也平平整整的一般兒齊,誰也不見得比誰更金貴!那上面的狗崽子們,究竟是誰給他們的權利,可以把那愛的感情紐帶,給任意剝奪拿走?他們今後,又能拿什麼來報答和償還?&rdquo 那客人說得起勁,手指頭微微地發起抖來,就好像用那雙大手,在編織着一個又一個溫暖的家庭,并用那黏稠的血脈,把親人們都緊緊相連,串在一起,永不分離。

    說到最後,這人也沒那麼激動了,輕輕地下了個結論: &ldquo有些人,用那聰明的腦袋瓜子,琢磨搗鼓得越發厲害了&mdash&mdash這才是最最可怕的不幸和災難呀&hellip&hellip&rdquo &ldquo瞧你說的,朋友,這是啥話!&rdquo斯瓦特聽不過了,似笑非笑地說道,&ldquo我覺得呀,那聰明的腦子,窮困潦倒的時候,還是能幫上忙的!&rdquo 那客人想了想,又繼續了: &ldquo要真能幫上忙,那倒也敢情好,可要是它伸出貪婪的魔爪來&mdash&mdash那可真就是災難了!到時,那人啦,隻會瘋狂地向前猛沖,而那内心的情感和理智,就會被丢棄在路邊,任人踐踏和蹂躏!可事後呢,一旦回過神來,醒了,就又痛哭不已&hellip&hellip&rdquo &ldquo停,快停下!&rdquo斯瓦特終于忍不住了,&ldquo咱們一塊兒過活,可是三人一起呀&mdash&mdash你可别全都吃光光了!&rdquo 那客人,這下子才想起脫了鞋子,長長地松了口氣,如同到家了一樣。

    他舉目四顧,頭一次,認認真真地打量起這個住處來,想找個地方舒服舒服。

    畢竟,連續好多個夜晚不眠不休,累得也實在不成樣子了。

     &ldquo瞧見沒!&rdquo客人睡熟後,夜深人靜時,斯瓦特來了這麼一句,&ldquo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們,老以為我們生來就是些貪吃的貨。

    而這個人呢,就這麼活着,内心卻也痛苦難受,那腦袋裡呀,也就剩唠叨和抱怨了&hellip&hellip&rdquo 費拉特一邊打着盹兒,一邊又想着,那客人給他老婆和兒子下葬時,心裡一定沉重得堵得慌吧&mdash&mdash幸好&mdash&mdash如今他呀也沒啥人了&mdash&mdash接着,費拉特實在撐不住了,就此睡了過去。

     這夜晚,剪得是越發短了些,而那幾個帽子匠的困境,拉得卻是越來越長了&mdash&mdash那買賣,已經停下了。

    陽光照射下,雪開始暖和融化了,隐隐露出那頭年的廄肥來,也就越發地泛黃了。

    有時,這樣的白日,比夏天還要明亮&mdash&mdash那是冰雪的潔白在迎擊紅日的嬌豔。

    并且,那清新的空氣,忽而冷得刺骨,忽而又暖洋洋的,顯得特别活躍和精神。

     驿站村,如今是一副愁眉不展、苟延殘喘的樣子&mdash&mdash那戰争的熾熱,已漸漸烤幹了驿站車夫們舒适安逸的生活,如此時節,人們已不再期盼,那新春的華美與絢爛。

     紮哈爾·瓦西裡耶維奇在鐵路上,小心謹慎地幹着活,獨獨擔心着一件事兒&mdash&mdash被撤了登記和送往前線。

    他那雙生的倆兒子,如今正長着呢,可這當父親的,卻不怎麼會憐惜,笨拙而又粗野,一點也不懂得嬌慣和寵愛。

     而娜斯塔西娅·謝苗諾夫娜,卻為倆孩子操碎了心,實在害怕自己的這一雙頭生子,遭藥物折磨得太過厲害,那小小的身闆兒一拉肚子了,她就恐懼得直哆嗦。

     馬卡爾在打制馬具,并提前為鐵匠鋪子忙碌的夏季生意,滿腔熱情地事先做些準備,也早早地感受到了,那開闊而空曠的夏日,無盡的美好與歡悅。

    村裡别的那些人家,仍舊過得中規中矩、穩穩當當,每個人都期盼日子更加輕松,未來也更加美好。

     屋外的小院,是越發地明亮和暖和了,這讓斯瓦特甚是欣喜和快慰,不過,内心卻略略有些憂愁和苦悶,不免羨慕起那些一動不動、死氣沉沉的物什來:它們不愁吃喝,不管安樂,不知煩惱,那日子,過得是甯靜而純粹,怎樣存在,就怎樣付出。

     &ldquo到了夏天,你可别把自個兒故意給餓死了哈!&rdquo瞧見斯瓦特如此地操心憂慮,那位叫米沙的客人打趣道,&ldquo咱們呀,打幾隻鴿子,捉幾條魚,再整點兒可以充饑的野菜&mdash&mdash這不,那菜湯、魚湯、肉湯呀,就都有了,而那第二道主菜嘛&mdash&mdash剩下的骨頭渣渣,也正好将就湊合!&rdquo 可是,斯瓦特卻另有打算,提早就打發起費拉特來,想着讓他去村裡重操舊業。

     &ldquo雖說,我也很同情你,你是個厚道實誠的人,咱們一塊兒相處得也不錯,可你也瞧見了&mdash&mdash咱們仨捆在一起,實在是撐不下去了,而那米沙,又是無處可去!&rdquo 到得第二天,這幾個手藝師傅們,啥也不幹了。

    眼下,隻有那米沙,揣上最後的五戈比錢,出門買面包去了。

    當然,他也不可能,把那面包完完整整地給帶回來&mdash&mdash這一路下來,那剛出爐的面團子,少不得要被他摳呀挖地,整出些坑坑窪窪來,那見不着的,則都進了他的肚子。

     &ldquo唉,好吧!&rdquo費拉特說道,&ldquo我這就挨家挨戶地去問問&mdash&mdash看看能在哪兒落腳不!要說再上您這兒來呀,伊格納特·波爾菲雷奇,得下一回啰,再來談談天說說地,瞎扯乎些!&hellip&hellip&rdquo 6 大地上,田野起伏連綿,微微泛起些久違的濕潤和晶瑩,原是春天已悄然來臨。

    費拉特一邊走着,一邊心裡暗自高興,總算有個知心的熟人了&mdash&mdash伊格納特·波爾菲雷奇,還有垃圾場的那間小屋,自己也是随時想去就可以去的了。

     他在馬卡爾處暫時安頓了下來&mdash&mdash要修補加工4副馬頸上的套包,再順便照看一下鐵匠鋪子。

    而馬卡爾本人,卻乘了火車,沿途去換那燒爐子的煤炭去了。

    村子裡,人們議論紛紛,說那要緊不要緊的物什,如今壓根兒沒必要去弄了。

    可對斯瓦特、費拉特和米沙來說,他們仨兒顯然不在此列,從來沒什麼東西讓他們覺得,有要或不要的困惑,凡是做買賣換來的物品,很快就消耗一空了。

    所以,也隻有回了村子裡,費拉特才意識到,戰争是個什麼玩意兒,也才看清楚,她那吸血奪命和招災生難的可怕力量。

     眼下,村子潮濕泥濘,又多年未經修繕翻新,看上去灰撲撲的,再加上一些破破爛爛的窗戶,更顯得凄涼和羸弱,活像那餓了肚子的,直是面黃肌瘦不堪。

    那狗兒,餓成了皮包骨,夜裡也不再叫喚了。

    一切仿佛都陷入了泥潭,掉進了深淵;連費拉特都開始擔憂了,想着,眼下恐怕也隻能掙口,勉強可以下咽的吃食了。

    不過,馬卡爾給他備下的食物還算充足,畢竟大冬天裡,鐵匠的手藝活兒還是蠻要緊的,得為那些莊稼人忙活。

    這幹活兒賣力氣的,哪能少了吃的。

     馬卡爾許久都沒回來,費拉特無所事事,有些無聊和厭煩起來&mdash&mdash那幾件馬頸上的套包子,早就縫得差不多了。

    每天,費拉特都要上斯瓦特和米沙那兒去一趟:眼下,他們的景況真是糟糕透了,也就指望着費拉特省下來的那點兒口糧,勉強撐着過活。

     可費拉特送過去的,卻非省下來的那點兒口糧,而幾乎是馬卡爾分留給他的全部份額,他自個兒,也就留了一小塊兒面包尾巴和四顆土豆。

     &ldquo你呢,自個兒吃飽了嗎?&rdquo斯瓦特問起,&ldquo你想啊,把這些東西都吞下去,對我們來說,費不了幾個事兒,可你呀,卻要更瘦弱些啰!&rdquo &ldquo不會瘦的!&rdquo費拉特略略有些不好意思,&ldquo眼下也沒什麼活兒幹,就撐口氣吊命呗,用不着吃那麼多了。

    &rdquo 斯瓦特不樂意了,埋怨道: &ldquo虧你想得出來&mdash&mdash還撐口氣吊命呗!你瞧瞧人家米沙:他也是在撐口氣吊命哈,可這會兒随便來頭野獸,保準一口就吞了!&rdquo &ldquo沒錯!&rdquo躺在旁邊的米沙,答應得很幹脆,還不忘吞了吞口水。

     有一回,費拉特從夢中驚醒過來。

    他睡在鐵匠鋪子的一個角落裡,拿眼睛朝四周一看,全然一片漆黑,也就把一顆不安的心放下了。

    圓木牆外,夜色濃郁,萬籁俱寂,隐沒了村子的身影,仿若與世隔絕,隻待來日清晨,容顔再展。

    四下裡,萬千事物模糊難辨,平添了幾分甯靜。

    睡夢中的驿站村人,兩側的肋骨微微發紅,興許是已翻過幾回身子骨兒了。

    還當是修補籬笆牆那會兒,紮哈爾·瓦西裡耶維奇就跟費拉特說起過,夜裡,隻要娜塔西娅·謝苗諾夫娜的身子那麼地一翻,他也就得這麼地從床上飛落而下了。

     &ldquo幸好呀,我的娜斯佳還不是多麼胖,要是誰有個肥婆娘&mdash&mdash那可夠他遭罪忙乎的啰!&rdquo紮哈爾·瓦西裡耶維奇不懷好意地笑了笑。

     然而,這當口&mdash&mdash卻是鴉雀無聲;外面,一絲聲響都沒有,根本聽不見那熱乎乎胖墩墩的婆娘們,翻身的動靜兒,也沒了那倒黴的漢子們,遭踹下了地的響聲兒。

     突然,費拉特打了一個激靈,旋即坐起,就聽見傳來&mdash&mdash一陣接一陣尖銳而短促的槍聲,和着些隐隐約約的驚叫與騷動。

     一時間,費拉特全然愣住了,他從未見識過村子外面的世界,隻記得自己小時候,同母親一起生活過的那個小鄉村。

    費拉特隻知道埋頭幹活,從來都迷迷瞪瞪的,腦子裡意識孤寂,心無旁骛&mdash&mdash于是,漸漸地,他就不由自主地疏離了思考;到得後來&mdash&mdash正當要思考一下的時候&mdash&mdash卻什麼也想不起來了:那腦袋因為無所事事,而永久地退化僵滞了。

     是以,這會子,由于搞不明白那槍聲的意思,費拉特害怕得直哆嗦。

    那戰争,他是知道的,可無論米沙講的那些故事如何又如何,他卻是全然難以想象和揣測的。

     槍聲漸消,可人們的驚叫呼喊聲,卻越發地分明了。

    費拉特估摸着,興許是火車站那邊出了事兒,接着,也就出了門。

     天上,繁星點點,費拉特仔細打量着那群星璀璨的天幕。

    夜半的天空,深深地吸引着他的目光,目光中,寄托着他久遠的一個夢想&mdash&mdash每當有星辰滑落和飛舞時,他想捕捉到那轉瞬即逝的身影。

    打小時候起,看見流星墜落天宇,他總有些莫名興奮和激動,可是,他這輩子一次也沒有看清,那星星是如何在天幕上動彈和掙紮的。

     一大早,馬卡爾就回來了&mdash&mdash沒見着煤炭,卻心事重重,語氣很是凝重: &ldquo沙皇,早就沒了&mdash&mdash鐵路上那些躲過前線的家夥,起來鬧事兒了&hellip&hellip我們啦,一直呆在家裡&mdash&mdash啥也不知道:人們把那枕木,從站裡都拖了出來,還鬧着,要把那些火車頭,按各村各地兒來人的堆頭,給瓜分了&hellip&hellip&rdquo 這些消息,對費拉特來說,似乎有異國他鄉那麼遙遠,也就不像馬卡爾那般,有多麼驚訝和詫異,也僅僅是心裡略略有些好奇,随後也就沉默不語了。

    他隐隐約約覺得,村裡的那些籬笆牆、大水桶、套包子和别的什麼物什,恐怕得永遠地呆在那裡了,興許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