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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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慶生叫做“野鴛鴦”。

    可是——唉!為什麼玉卿嫂要咬慶生的膀子,還咬得那麼兇呢?我老想到慶生的手臂發抖的樣子,抖得好可憐。

    這兩姐弟真是怪極了,把我弄得好糊塗。

     第二天玉卿嫂仍舊換上了黑夾衣,變得文文靜靜的,在客廳裡幫忙照顧煙茶,講起話來還是老樣子——細聲細氣的,再也料不着她會咬人呢!可是自從那一晚以後,我就愈來愈覺得這兩姐弟實在有點不妥了。

    他們兩人在一起的時候,我竟覺得像我們桂林七八月的南潤天,燠得人的額頭直想沁汗。

     空氣重得很,壓得人要喘氣了,有時我看見他們兩人相對坐着,默默的一句話也沒有,玉卿嫂的眼光一直落在慶生的臉上,胸脯一起一伏的,裡面好像脹了好多氣呼不出來,慶生低着頭,嘴巴閉得緊緊的,手不停的在摳桌子——咯吱咯吱的發着響聲,好像随時随地兩個人都會爆發起來似的。

     直到元宵那一晚,我才看到他們兩人真的沖突起來了。

    吓得我好久都不敢跟玉卿嫂到慶生那兒去。

     那一晚玉卿嫂在慶生那裡包湯圓給我吃宵夜,我們吃完晚飯沒有多久就去了。

    不知道怎麼搞的,那晚他們兩人的話特别少,玉卿嫂在搓米粉,慶生調餡子,我在捏小人兒玩。

    玉卿嫂的臉是蒼白的,頭發也沒有攏好,有點淩亂,耳邊那幾縷松松的垂了下來。

    在燭光下,我看見玉卿嫂額頭上的皺紋竟成了一條條的黑影,深深的嵌在上面。

    她的十個手指動得飛快,糯米團子搓在她手心中,滾得像個小圓球,慶生坐在她對面拿着一雙竹筷用力在盆子裡攪拌着一堆糖泥。

    他的眼睑垂得低低的,青白的顴骨上映着兩抹淡黑的睫毛影子,他緊緊的咬着下唇,露出一排白牙來,襯得他嘴唇上那轉青嫩的髭毛愈更明顯了。

     兩個人這樣坐着半天都不講一句話,有時外面劈哩叭喇響起一陣爆仗聲,兩人才不約而同一齊擡起頭往窗外看去。

    當他們收回眼光的時候,玉卿嫂的眼睛馬上像老鷹一樣罩了下來,慶生想避都避不及了,慌得左右亂竄,趕忙将臉扭過去,脖子上暴起青筋來。

    有一次當她的目光又掃過來的時候,慶生的手忽然抖了起來,手中的一隻筷子“叭!”的一聲竟折斷了。

    他陡然站起将手裡那半截往桌上用力一砸,匆匆的轉身到廚房去,斷筷子一下子跳了起來,落到玉卿嫂胸上,玉卿嫂的臉立刻轉得鐵青,手裡的糯米團子一松,崩成了兩半滾到地上去。

    她的目光馬上也跟着慶生的背影追了過去,她沒有講話,可是嘴角一直牽動着。

     慶生沒有吃湯圓,他講他吃不下去,玉卿嫂隻叫了他一聲,看他不吃,就和我吃起來了。

    慶生在房裡踱來踱去,兩手一直插在褲子口袋裡,我們吃完湯圓時,外面爆仗聲愈來愈密,大概十字街那邊的提燈會已經開始了。

    我聽老曾講,高升戲院那些戲子佬全體出動,紮了好些台閣,扮着一出一出的戲參加遊行呢。

    如意珠扮蜘蛛精,金燕飛扮蚌殼精,熱鬧得了不得。

     慶生踱到窗口,立在那兒,呆呆的看一會兒外面天上映着的紅火。

    玉卿嫂一直凝視着他的背影,眨都不眨一下,也在出神。

    慶生突然轉過身來,當他一接觸到玉卿嫂的眼光,青白的臉上立刻慢慢的湧上血色來了,他的額頭發出了汗光,嘴唇抖動了半天,最後用力迸出聲音沙啞的說道: “我要出去一下子!” 玉卿嫂怔着眼睛望着他,好像沒有聽懂他的話似的,半晌才徐徐站起身來,低低的說道: “不要出去。

    ”她的聲音又冷又重,聽起來好怕人。

     “我要去!”慶生顫抖抖的喊道。

     “不要——”玉卿嫂又緩緩的說道,聲音更冷更重了。

     慶生緊握着拳頭,手背上的青筋都現了出來,他遲疑了好一會兒,額頭上的汗珠都沁出來了。

    突地他走到牆壁将床壁上挂着的棉襖取下來,慌慌忙忙的穿上身去,玉卿嫂趕快走過去一把揪住慶生的袖子問道: “你要到哪兒去?”她的聲音也開始抖起來了。

     慶生扭過頭去,嘴巴閉得緊緊的沒有出聲,她的耳根子脹得绯紅。

     “不、不——你今天晚上無論如何不要出去,聽我的話,不要離開我,不要——” 玉卿嫂喘籲籲的還沒有說完,慶生用力一掙,玉卿嫂打了一個踉跄,退後兩步,松了手。

    慶生趕忙頭也不回就跑了出去,玉卿嫂站在門邊伸着手,嘴巴張開好大,一直喘着氣,一張臉比紙還要慘白。

    隔了好一會兒,她才轉過身來,走到桌子旁邊呆呆的坐了下來,我站在旁邊也讓他們吓傻了,這時我才走過去推推玉卿嫂的肩膀問她道: “你怎麼啦?” 玉卿嫂擡起頭望着我勉強笑道: “我沒有怎樣,少爺,你乖,讓我歇一歇,我就同你回家去。

    ” 她的眼睛裡滾着閃亮的淚珠子,我看見她托着頭倚在桌子上的樣子,憔悴得了不得,一下子好像老了許多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