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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騷也沒有地方發了。

    每天一休息就睡覺。

    想着自己的前途真是黯淡得很。

     這以後,楊明自己都不知道怎麼過了下來。

    “九一八”的時候,同學們曾哄動了一下;“一·二八”的時候,同學們又哄動了一下。

    然而僅僅哄動一下,軍長鎮靜的命令一來,大家又“鎮靜”了。

    管他,反正帝國主義的炮火是在東三省,是在上海!離得遠得很呢!至于楊明在這兩次哄動中,臉還是那麼沉沉地,然而終于過下來了,終于畢業了。

     派來旅部當服務員,沖突的生活又開始。

    然而楊明早已心灰意懶了。

     楊明在學校的時候早已明白:像自己這樣沒錢,沒勢,沒人緣,沒姐妹的人,頂多也不過當一個服務員。

    這是在過去六七期的軍官畢業生裡面得到的經驗。

    實缺軍官畢業生回旅去當然是不成問題的受優待,因為他們原來就是旅長的心腹;至于政治班的畢業生到旅部去隻要有錢有後台老闆也不成問題,隻消送送東西,請酒,打打麻将,随時到長官的公館去問問安: “參謀長,今天你老人家的氣色好多了。

    ” 當然不成問題;至于楊明一類的人物,根本就為旅長所不喜歡,因為不但是成了旅長的贅瘤,何況旅部已經有了不少的冗員,更何況一個月要支消他可以入荷包的二十幾元的饷。

    所以才一到部,參謀長就不高興的喝道: “叫他各處跑雜差去吧!” 于是勤務兵就常常跑來喊: “服務員,今天派你當偵探。

    參謀長的命令,叫馬上出發!” 縱然正在吃飯,也得馬上擱下筷子站起來,向着敵人步哨的槍頭冒死地爬去。

    跑回來,如果遇着參謀長正在生氣的時候,替别人做“散氣寶”又是不成問題的了。

     楊明受了氣,躺了一會之後,忽然發現了自己之所以不能見好于長官,就在自己不能和同事們合得來,自己之所以不能和同事們合得來,就在自己不會講話。

    于是忽然如有所得似的,跑到副官處了。

    隻見司事司書們坐着半邊屁股談笑着: “副官,今天天氣很好。

    ” “副官,昨天你打牌的手氣好極了,今天準的還要赢。

    ” 副官驕傲地吐着香煙的白圈笑了。

     楊明于是不知不覺地挨攏去,也想說幾句“天氣很好”之類;但是還沒有挨攏邊,那些白眼都送過來了。

    楊明于是搭赸搭赸地紅着臉走出去,自己就打自己一個嘴巴: “他媽的,卑鄙!” 可見拍馬之難,難于上青天。

    非怪服務員比司書大一點,然而卻為司書們所嘲笑所踐踏了。

     楊明于是怒。

    一想起魯健的頑強,心頭就更加怒了。

    他懷疑了這社會。

    他懷疑了自己的努力。

    在魯健不斷的來信中,他知道社會上除了侮辱人的人,還有被侮辱的人。

    這些被侮辱的人,大都同他一樣,而大部分比他自己更甚。

    那些人正在不顧一切,拼着命掙紮,奮鬥,他們要掙脫自己的鎖鍊,洗淨一切的侮辱,就是死也不怕了。

    楊明于是不禁肅然起來。

     *** “他媽的,頂就頂了,怕什麼東西!” 楊明躺着這麼想,就在床上擊了一拳。

    但是馬上又記起母親臨死時候的話了: “兒,努力,出頭,你要專心呵!” 母親那黃蠟般的臉子又在眼前晃蕩了。

    楊明鼻子一酸,又感着了萬分凄涼,孤獨。

    自己不是已經努力了嗎?努力了又怎樣?有錢有勢的人終是有錢有勢的人,受侮辱的還是受侮辱!走盡了這世界,到處都一樣是侮辱,唉,這就是這樣的社會!但是就這樣下去嗎?不,要掙紮。

    楊明于是又想到魯健的回信。

    回信應該趕快寫。

    告訴魯健他要頑強起來了。

    于是側着頭,望着壁,考慮着那回信的詞句,像作詩似的一句一句的湧了出來—— “……唉,受夠了,我們。

    母親,我,我們兩代。

    生死,在人家手頭,不如一隻雞!我記得臉上的耳光,我記得肚上的拳頭,我記得誣蔑的笑罵,我記得殘暴的威風!我受夠了!這社會不是我們的!我沒有了眼淚,我沒有了歎聲。

    然而我有眼睛,我要看這社會;我有拳頭,我要掙紮。

    憑什麼沒有生存與自由的權利?我也是一個人!朋友,等着吧,我要……” 楊明感到有些痛快了。

    眼眶好像有點淚。

    但太疲倦,剛剛閉眼睛,就好像見魯健直直地站在面前。

     “呀,我找你好久了呵!” 楊明頓時感着無限的快活。

    快跑上去就緊緊捏着魯健的手。

    魯健并不動,冷冷的問道: “你就這樣死亡下去麼?” “不,我非幹不可!我同你去!” 但是面前站的卻又不是魯健,而是文書記官。

    呵,還有參謀長,還有劉司事。

    文書記官承着參謀長的臉色說道: “你看,這是不是該他寫?旅長說我不管事,我還要怎麼管,參謀長?誤了護送美國顧問的事情,旅長說我,我承認,是我的錯。

    但是這樣的服務員,我,我沒有辦法。

    ” 楊明似乎有點怕,但是馬上又忿恨了。

     參謀長鐵一般的臉色問道: “你怎麼不寫?” “那不該我寫。

    ” “派你來幹什麼的?” “派我來幫助抄寫的。

    ” “你怎麼不寫?” “那不該我寫。

    ” 參謀長紅着臉忿怒了。

    “啪”的一聲,就是一耳光。

    楊明忿恨,眼淚也擠了出來。

    于是就想到,要來的事終于來了。

    不知怎麼一下自己又勇敢了。

    認清了面前站的敵人,隻有捶死了敵人才是活路。

    向前一沖。

    但是參謀長的手槍對着自己的胸膛了。

    但是不怕,再沖。

    就聽見“吧”的一聲。

    腦子一陣昏,身不由己地倒了下去。

    口裡不斷的叫着“啊啊”,但是喉管像給誰捏着似的。

    張開眼睛,趕忙慌張的左右看看,原來太陽已從窗外的芭蕉葉上透了進來,劉司事已在敲着漱口盅子響了。

     楊明很詫異,呵,原來是一場夢。

    胸口有點痛,似乎真的着了一下。

    一想到自己的胃病,又恍然起來。

     不過,楊明今天并不以為這幸而是夢,倒因為是夢反而不高興。

    他這裡經驗了生死的問題了:人死倒算不了怎麼一回難事;難的倒是不能死。

     楊明爬起來,沒有洗臉就坐在窗前寫回信。

    剛剛寫了一張,勤務兵又從劉司事那兒,摔着一沓稿紙過來了: “服務員,這幾件公文叫你馬上寫。

    書記官說的。

    ” 一沓稿紙就向桌子上鋪的信紙丢去。

    楊明彎在桌子上的左手被稿紙壓着,拿着筆的右手經這麼一震就在信紙上塗了一個大黑疤。

    楊明感到侮辱了,氣得想跳起來。

    然而不曾跳,忿忿地望那勤務兵一眼,就從信紙上把稿紙推開了。

     吃過飯後,參謀長真的走進來了。

    楊明心跳一下,不高興的站着。

    面前的這濃眉毛短胡子,同夢裡面的那個敵人一點也不錯。

    隻多了後面的兩個弁兵。

    楊明又幾乎疑是做夢了。

    但是一切都是實實在在的。

    而面前的敵人好像比夢裡的更厲害: “你幹什麼不聽命令!” 楊明不說話。

     參謀長揮着手又叫了: “你還了得!你公然說你是軍長的學生!軍人!懂不懂:服從!你幹麼不服從!” “我沒有講過我是軍長的學生。

    ” “你幹麼不服從!咹,不服從!你公然敢同文書記官吵!了得!——勤務兵!跟我看起來!” 楊明忿恨,但是這不是夢。

    不過覺得自己不能解決的事情已經解決了。

    楊明不曾沖,然而也不怕,不過兩隻手已被兩個弁兵抓着就像拖豬一般拖到衛兵室去了。

     楊明在衛兵室裡,才明白地知道了自己時時的憤恨,時時都有一種妥協的念頭在那兒作怪。

    比如給魯健回信的事情吧。

    要走,早該走了,為什麼還要寫回信?呵,妥協,因循,都是這社會的教育的毒害! 關了幾天放出來的時候,勤務兵送來一張撤差的命令。

    楊明并不看,連着給魯健的回信兩爪就撕碎了。

    收拾行李的時候,幾個司書都好像生出一種兔死狐悲的不安似的。

    他們走到楊明面前站着,帶着一種憐惜的眼光看見楊明把鋪蓋捆好了,把包袱也捆好了。

    床空了,現出木闆來了。

    房間裡頓時像空虛起來。

     楊明這時倒覺得爽快。

    倒把這些司書們看成可憐的人了。

    提上包袱的時候,司書們對他苦笑了一下。

    他不笑。

    三步兩步就走出旅部,望着門前的衛兵,深深透了一口大氣。

    好像說: “别了,你這萬惡的社會!” 太陽很大,砍光了樹木的山坡,顯着枯焦的顔色。

    大路的旁邊,許多田都是荒草,許多破屋都沒有炊煙。

    老百姓都少了,沿途看見的淨是一個個黑瘦瘦的士兵。

    沒有雲,青闆闆的天上就隻有一團火。

    楊明于是流汗。

    一步一步艱苦地向着魯健的地方走去。

     一九三二年九月 1933年10月載《文藝》月刊第1卷1期 署名:何谷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