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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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黛玉領口露出的纖瘦的脖子和凸起的鎖骨讓他覺得十分動人,那零亂的、遮擋在臉上的頭發更惹人憐愛。

    他說道:“你不必去了,就在家聽廣播吧。

    ”他指了指窗戶,“你家離操場不遠,操場又增加了高音喇叭,你在家就可以受到教育。

    ”說着,他從書堆裡揀起一本名為《黑格爾與馬克思》的小薄書來,看了看,很權威地說道,“這本書可以保留,”便撂到書架上,轉身背着雙手邁着很重的步子快步走了。

     李黛玉癱倒在椅子上。

    保姆昨天就吓得算了工資,逃離了這個反革命家庭。

    現在,狼藉不堪的家裡隻有她一個人,馬勝利剛才下樓時把碰鎖很重地撞上了。

    在這個“洞穴”裡,她有氣無力地喘着,粘熱的汗水粘着衣服、褲子。

    窗外的高音喇叭響起了批判大會的口号聲。

    這些聲音像夜晚的探照燈一樣強烈,直射進屋裡,所有的牆壁似乎都在嗡嗡共鳴這個聲音。

    聽得出今天被批判的不止是父母,從點到的名字和呼喊的口号看,似乎有幾十個人,都是這兩天紅衛兵破四舊中新揪出來的。

     知道不是專門批判父母兩個人,李黛玉心中稍微減輕了一些壓力。

    然而,一下午不停于耳的“堅決打倒反革命分子李浩然、茹珍”的口号聲始終在打擊着她。

    傍晚時分,大會結束了,久久不見父母親回來,李黛玉幾乎要崩潰了。

     終于,聽到一片嘈鬧的腳步聲,又響起了很重的敲門聲。

    她扶着牆,急忙穿過走廊去開門。

    一群紅衛兵将父母押送了回來。

    看到父母的樣子,李黛玉驚駭得渾身哆嗦。

    父親和母親都被剃成了陰陽頭,那一半白光光的頭皮、一半花白的頭發,像是要判死刑的反革命罪犯一樣。

     母親兩眼直直地盯着眼前,她那被剃了一多半的白燦燦的頭皮十分難看,剩下一小半花白的頭發像鬼毛一樣披在頭上,讓你不敢正視。

    父親一定是受到了毀滅性的打擊,他低着頭不敢正視女兒的目光。

    馬勝利沒有來,押送父母的是中午來抄家的那群紅衛兵。

    其中有一個瘦瘦的紅衛兵長得一副高眉骨、凹眼窩的廣東人模樣,他說:“這是北清中學紅衛兵剃的,我們今天全是文鬥。

    ”說罷,一揮手帶着人走了。

     李黛玉扶着父母在椅子上坐下來。

    母親胳膊肘支在大腿上,雙手托着下巴,兩眼發呆。

     父親捂着臉仰靠在椅背上。

    屋裡死一樣寂靜,李黛玉找不到安慰父母的話。

     夜晚,李浩然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終于想明白了,他起身到櫃子裡找出兩瓶安眠藥。

     被蹂躏了一天的茹珍躺在床上已經昏昏睡去,這時突然醒來,在枕頭上欠起頭,直愣愣地看着丈夫,她說:“你手裡拿的什麼?”李浩然說:“我睡不着,吃兩片藥。

    ”茹珍一下從床上硬撐着坐起來,蓬松着半邊頭發有氣無力地、又是認真地說道:“你可不能自絕于人民。

    ” 李浩然坐在床邊的椅子上說道:“我知道,畏罪自殺就是自絕于人民。

    ” 茹珍前傾着身子,兩眼渾濁地坐着,雙手抓住自己的雙腳呆呆地停了一會兒,說道:“你為什麼拿出兩瓶安眠藥?”李浩然把安眠藥又都放回床頭櫃的抽屜裡,說道:“順手拿的。

    ”茹珍呆呆地看着自己腳邊的床單,似乎在使自己清醒。

    過了一會兒,她擡眼看着丈夫說道:“你是不是受不了了?”李浩然說:“有一點。

    明天開始,每個系輪流批鬥,确實覺得有點受不了。

    ”茹珍想了想,說道:“受不了也得受,”她雙手摸着自己的腳趾走了一會兒神,又躺下了,說:“你可不能做不負責任的事。

    ”李浩然說:“我知道,那樣會連累你和孩子。

    ”茹珍看了看丈夫,閉上眼,說道:“你知道就行。

    ”便又昏昏沉沉睡過去了。

     看到妻子已經睡熟,李浩然又拉開床頭櫃,輕輕拿出那兩瓶安眠藥,走到書房,在沙發上坐下。

    面對眼前小山一樣的書堆,他覺得自己有了一種平靜。

    似乎從這一刻起,他已然得到解脫。

    他拿出一摞稿紙,墊在大腿上寫起來。

    他先寫了一份給北清大學紅衛兵聯絡總站的“認罪書”,交待自己之所以隐藏宋美齡的反革命照片多年,就是為了準備迎接反革命複辟。

    他特别說明,這是為了到時候向反革命表示忠心的一個憑證。

    他還說明,此事系他一人所為,與茹珍無關,因為茹珍與他的政治立場一貫不一樣。

    他在最後寫到:“我自知罪大惡極,罪惡滔天,罪大不赦,所以畏罪自殺。

    廣大革命群衆對我的批鬥是完全正确的,而且執行了要文鬥、不要武鬥的政策。

    ” “認罪書”寫完了,他又寫了一封給妻子茹珍的信:“我一生最後悔的事情,就是我對婚姻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