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空心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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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頸腔是一個空心圓球,裡面裝了那個轱辘和一卷薄帶子。

    鳥的眼睛是兩顆異常昂貴的藍晶,是他在制作冰錐的分水線定星時,從多餘的料子裡切下來的。

    此刻,那兩顆眼睛躺在桌面上,孤零零的一動不動。

     那隻沒有頭的鳥兒橫躺着,爪子僵直,空空的腦殼擱在一起,沒有鑲上的眼睛黑洞洞的,一瞬不瞬地瞪着前方,顯得古怪而猙獰。

     他坐在黑暗裡,和那隻做到一半的鳥兒默然相對,忽然間仿佛于丹也無法忍受,蓦然大叫一聲,一把将那隻惟妙惟肖的機械鳥掃到了地上! 他,豈不是和這個東西一模一樣? “望舒!望舒!”織莺聽到了裡面的動靜,焦急和驚恐地低呼,“你怎麼了?” 他擡起一條腿,準備把那個做到一半鳥兒踩得粉碎,然而,一聽到她的聲音,頹然坐倒在地上,後背重重靠在門上,不知所措。

    她還在外面持續的喚着他的名字,隔着一層門闆,他甚至能感受到她每一次敲擊的振動。

     那種微弱的振動,一次又一次,逐漸将他的心震得複蘇過來。

     是的……無論如何,至少織莺是真正關心他的。

    在這個冰冷而機械的世間,可能有一顆心是真正溫暖的。

    那樣,至少他“活着”的這些年,會存在某些意義。

     在她幾乎要破門而入的時候,他忽地站起來,打開了門。

     “望舒,你……”門開得太突然,她差點一個踉跄跌到了他懷裡,連忙扶住了門框。

    然而,看到少年奇特的蒼白臉色,她卻又驚住了。

    望舒的眼神非常詭異,閃爍而黯淡,竟然和平日的明亮清淺大相徑庭。

     “我沒事,”他低道,“回去吧。

    ” “怎麼可能沒事!你的腿……”織莺的目光一直盯着他的左腿。

    他摸了摸那裡,竭力想做出輕松的表情:“不要擔心——其實那個刺客根本沒傷到我,隻是劃破了衣服而已。

    他不知道我一直都貼身穿着鲛绡戰衣。

    ” 然而,他顯然并不擅長說謊,這樣的話反而讓織莺更加擔心起來。

     “讓我看看!”她握着他的手臂,幾乎是命令般地。

     他卻不肯放手,想把她推出門外:“我沒事。

    ” “望舒,讓我們看看。

    ”忽然間,一個低沉威嚴的聲音響起來了,用不容置疑的命令語氣,“放開手,讓我們看看你的傷口!” “巫鹹大人!”兩人異口同聲地失聲,看着不知何時已經趕來的首座長老。

     拄着權杖的老人威嚴無比,站在門廊的陰影裡,看着這一對年輕人,眼神冷厲。

    織莺下意識地轉過身擋在了望舒面前。

    她靠得那樣近,幾乎将單薄的肩膀貼在了他的胸膛上。

    望舒忽然明白她是想要保護自己,心裡湧起了一種暖流,一下子鎮定下來。

     “大人……望舒他……”她不知道該怎麼說,“請您……” “我沒事。

    真的,”望舒卻忽然在她身後開口,語氣從容而平靜,“剛才羲铮替我擋了一下,那個刺客沒傷到我,我隻是劃破了衣裳罷了——大人請看。

    ” 他終于松開了一直捂着的手,露出了那一道傷。

     水晶球光芒的照耀下,一切纖毫畢現:衣裳被鋒利的刀刃劃破了一道一尺長的口子,然而,破口處的露出了鲛绡戰衣細密堅韌的質地,不曾碎裂。

    再往下翻去,隻見少年的肌膚上隻有一道淡淡的白印子,居然絲毫無損! “哦……”巫鹹松了口氣,蹙眉,“那你剛才為什麼跑開?” “我、我有點被那些刺客吓壞了……從來沒遇到過這種事。

    ”望舒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外頭那麼亂,所以、所以我就跑回來了……還是這裡最安全。

    ” 巫鹹緊緊地盯着他的眼睛,然而少年湛藍色的眸子坦然而單純,一如平日。

     “不好好待在船塢裡,偷跑出來做什麼?”巫鹹蹙眉,聲音裡滿是警惕,“你明明知道外面非常危險,我下過命令不允許你擅自出來的!為什麼違反?” “我……”望舒看了看織莺,低聲,“我看到了她帶着結發簪,想知道她是不是……是不是真的要和别人結婚了?我、我實在是忍不住!” 織莺說不出話來,低下頭看着自己光華燦爛的嫁衣,雙手顫抖。

     “哦,”巫鹹終于默不做聲地松了一口氣,手裡的水晶球光芒漸漸熄滅。

    他點了點頭,威嚴地看着少年,“那現在我可以告訴你,織莺今晚就要和羲铮結婚了——她本來是不想讓你知道這件事的,但既然現在情況如此,我覺得也沒有什麼可以隐瞞的。

    ” 望舒猛然一震,似乎是一個垂死的人終于聽到了喪鐘,臉色灰白如死。

     “你和織莺是好朋友,應該祝福她,是不是?”巫鹹緊緊地注視着少年的眼睛,語氣裡充滿了威壓,“等一下婚禮就要開始了,要不要一起來觀禮?” “不……”織莺和望舒同時失聲,然後同時看了對方一眼,臉色煞白。

     “哦。

    ”巫鹹看了一眼這一對年輕人,溫和地安慰,“既然不想去,那就算了——你好好休息。

    不要擔心,殘餘的幾個空桑刺客已經全部落網,再無法傷害你。

    ” “嗯。

    ”望舒應着,眼睛卻一直看着暗角。

    那裡,那隻支離破碎的鳥還橫陳在案上,睜着空洞的眼睛,望着地下工坊林立的機械。

    不知道為何,他忽然間覺得心肺也隐約地疼痛起來,止不住地全身微微戰栗。

     在巫鹹大人和元老院心裡,自己和這隻機械鳥有區别麼?沒有感情,沒有溫度,不會流淚,不會流血……從不曾活過。

     是這樣的吧? 所以,才會如此漠然和霸道的說:來一起觀禮吧! 少年緊緊絞着手,身體在劇烈地發抖。

    他隻有拼命咬住牙,才能克制住自己身體裡的那種沖動——那是一種毀滅一切的沖動。

    那一刻,他真想沖到元老院面前,揪住這些仙風道骨的老人的領子,斥問他們究竟把自己當做了什麼。

    然而,他用前所未有的意志力克制着自己,隻是蒼白而沉默地目送他們的離開。

     “織莺……”他站在門後的黑暗裡,輕輕叫了她一聲。

     她一震,不由自主地停了一下腳步,回過頭看着他。

    她的臉色蒼白而哀傷,眼睛裡似乎蘊藏着千言萬語,卻生生說不出一句話來。

    “我們是不會有結果的。

    ”她停頓了良久,終于輕聲道,“子夜之前,我必須完成那個婚禮。

    ” “我知道。

    ”少年在月光下看着心愛的女子,機械般地喃喃,“我知道。

    ” “望舒,我希望你能好好的。

    ”織莺輕聲,“你是我最重要的人。

    ” “我們還會見面麼?”他輕聲哀求,黑白分明的眼睛裡包含着殷切和恐懼,“我……很害怕。

    真的。

    很害怕。

    織莺……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你真的要去嫁給羲铮麼?” 他的語氣是如此無助而恐懼,宛如一個孩童的求助,讓織莺不由得顫了一下。

    然而身邊的巫鹹低低咳嗽了一聲,織莺的腳步立刻停在了那裡,眼裡流露出了無奈的表情,輕聲道:“是的,我要嫁給羲铮了。

    請你祝福我們吧!” “……”望舒顫了一下,隻覺得喉頭堵塞得厲害。

     “我……祝福……你。

    織莺。

    ”他的聲音模糊而戰栗,似乎每一個字都是從火上灼燒出來,痛徹心扉。

    他站在門後面,看着她跟随巫鹹一步步遠去,眼裡流露出了一種絕望。

     望舒一步步退入了門後的黑暗裡,反手重重關上了門,仿佛筋疲力盡似地靠在了上面,閉起眼睛,仿佛像死人一樣地一動不動。

    黑暗裡隻有無數機械在滴答運轉的聲音,桌子上做了一半的空心木鳥在瞪着眼睛看着他。

     望舒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了一面落地的大鏡子面前,一手抓起了一把鋒利的雕刻刀,一手解開了長袍的帶子——外袍和鲛绡戰衣都簌簌落在了地上,微弱的月光下,少年裸露在鏡子裡的身體蒼白而消瘦,有一種接近大理石雕塑一樣的感覺。

     然而,隻是凝望了自己鏡子裡的影子片刻,望舒忽然舉起了刀,毫不猶豫地一刀插入自己咽喉下方的鎖骨正中! “嚓”的一聲,一刀刺入半尺深,直到被胸骨卡住。

     他擡起另一隻手,一起握住刀柄,用盡了全力緩緩将那一刀繼續往下切,從鎖骨、胸骨、肋骨,一路往下,破開了胸膛和腹腔,最後停在了恥骨上。

    望舒站在鏡子前,借着微弱的月光看着鏡子裡被開膛破肚的自己,臉色蒼白如死。

     在這一具剖開的身材裡,居然沒有一滴血流出來! 沒有血,沒有肉,沒有骨骼,沒有内髒——有的,隻是一條條極其精細而複雜的軟管,隻是一個個相互關聯的機簧和齒輪!在那些交錯的精密儀器裡,他甚至還看到了十幾個薄帶卷,正在随着他的微弱呼吸和呻吟緩緩轉動,發出和人一模一樣的聲音:呼吸,呻吟,歡笑,言語……就是沒有一滴血。

     “哈……哈哈!”望舒手裡的解剖刀頹然落地,他踉跄了一下,扶着鏡子深深彎下腰,低聲開始笑起來,到最後笑出了眼淚,全身顫抖——《列子.湯問》……本來他早就應該想到! 他的身體,原來和那個做到一半被扔在桌上的夜莺居然一模一樣!難怪他們都說自己是那個天機公子的遺腹子……原來,竟然是這樣的“遺腹”子!難怪這些年來他始終生活在透明的屏障中,難怪元老院對他一直有所警惕,難怪他一直被軟禁、不被允許走入外面的世界! ——原來,對冰族人而言,他隻是一個怪物,隻是被他們圈養起來、不停制造武器的奴隸!非我族類,所以也無法獲得正常人該有的一切! 所以,他也不能擁有織莺。

    一個不曾“活着”的怪物,怎能談得上什麼愛和婚姻呢? 外面有依稀的樂聲,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帶來一絲絲喜慶熱鬧的氣息——那是織莺的婚禮麼?此刻,她是不是牽着羲铮的手走在長長的地毯上,接收元老院的祝福?他們都是真正“活着”的人,有父母,有親人,有屬于他們的族群。

     他們将結為夫婦,從他們身體裡,将誕生新的生命。

     這一切,和自己又有什麼關系呢? 望舒坐在黑暗裡,看着自己洞開的身體,斷斷續續地笑着,聲音空洞而冰冷。

     “不會有結果的。

    ”他聽到她的聲音在空中回蕩,無奈而哀傷,如同她臨别時的那一回顧,“我要嫁給羲铮了……請祝福我們吧。

    ” “是的……我祝福你。

    ”他坐在黑暗裡,喃喃低語—— “但,除了你之外,我将詛咒所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