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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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不能讓她受委屈,因此勉強地打起精神,義不容辭地替她留心了一下。

     做媒的雖多,合格的卻少。

    姚先生遠遠地注意到一個杭州富室嫡派單傳的青年,名喚陳良棟。

    姚先生有個老同事,和陳良棟的舅父是幹親家,姚先生費了大勁間接和那舅父接洽妥當,由舅父出面請客,給雙方一個見面的機會。

    姚先生預先叮囑過男方,心心特别的怕難為情,務必要多請幾個客,湊七八個人,免得僵得慌。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宴席的座位,别把陳良棟排在心心貼隔壁。

    初次見面吧,雙方多半有些窘,不如讓兩人對面坐着,看得既清晰,又沒有談話的必要。

    姚先生顧慮到這一切,無非是體諒他第三個女兒不善交際應酬,怕她過于羞人答答的,犯了小家子氣的嫌疑。

    并且心心的側影,因為下颔太尖了,有點單薄相,不如正面美。

     到了介紹的那天晚上,姚先生放出手段來:把陳良棟的舅父敷衍得風雨不透,同時勻出一隻眼睛來看住陳良棟,一隻眼睛管住了心心,眼梢裡又帶住了他太太,惟恐姚太太沒見過大陣仗,有失儀的地方。

    散了席,他不免筋疲力盡。

    一回家便倒在藤椅上,褪去了長衫、襯衣,隻剩下一件汗衫背心,還嚷熱。

     姚太太不及卸妝,便趕到浴室裡逼着問心心:"你覺得怎麼樣?" 心心對着鏡子,把頭發挑到前面來。

    漆黑地罩住了臉,左一梳,右一梳,隻是不開口。

    隔着她那藕色镂花紗旗袍,胸脯子上隐隐約約閃着一條絕細的金絲項圈。

     姚太太發急道:"你說呀!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盡管說!" 心心道:"我有什麼可說的!" 姚先生在那邊聽見了,撩起腳管,一拍膝蓋,呵呵笑了起來道:"可不是!他有什麼可批評的?家道又好,人又老實,人品又大方,打着燈籠都沒處找去!" 姚太太望着女兒,樂得不知說什麼才好,搭讪着伸出手來,摸摸心心的胳膊,嘴裡咕哝道:"偏趕着這兩天打防疫針!你瞧,還腫着這麼一塊!" 心心把頭發往後一撩,露出她那尖尖的臉來,腮上也不知道是不是胭脂,一直紅到鬓角裡去。

    烏濃的笑眼,笑花濺到眼睛底下,凝成一個小酒渦。

    姚太太見她笑了,越發煞不住要笑。

     心心低聲道:"媽,他也喜歡看話劇跟電影;他也不喜歡跳舞。

    " 姚太太道:"喜歡就喜歡,不喜歡就不喜歡,怎麼老是'也'呀'也'的!" 姚先生在那邊房裡接口道:"人家是志同道合呀!" 心心道:"他不贊成太新式的女人。

    " 姚太太笑道:"你們倒仿佛是說了不少的話!" 姚先生也笑道:"真的,我倒不知道我們三丫頭這麼鬼精靈,隔得老遠的,眉毛眼睛都會傳話!早知道她有這一手兒,我也不那麼提心吊膽的──白操了半天心!" 心心放下了桃紅賽璐珞梳子,掉過身來,倚在臉盆邊上,垂着頭,向姚太太笑道:"媽,隻是有一層,他不久就要回北京去了,我……我……我怪舍不得您的!" 姚先生在脫汗衫,脫了一半,天靈蓋上打了個霹靂,汗衫套在頭上,就沖進浴室,叫道:"你見了鬼罷?胡說八道些什麼?陳良棟是杭州人,一輩子不在杭州就在上海,他到北京去做什麼?" 心心吓怔住了,張口結舌答不出話來。

     姚先生從汗衫領口裡露出一隻眼睛,亮晶晶地盯住他女兒,問道:"你說的,是坐在你對面的姓陳的麼?" 心心兩手護住了咽喉,沙聲答道:"姓陳,可是他坐在我隔壁。

    " 姚先生下死勁啐了她一口,不想全啐在他汗衫上。

    他的喉嚨也沙了,說道:"那是程惠荪。

    給你介紹的是陳良棟,耳東陳。

    好不要臉的東西,一廂情願,居然到北京去定了,舍不得媽起來!我都替你害臊!" 姚太太見他把脖子都氣紫了,怕他動手打人,連忙把他往外推。

    他走了出去,一腳踢在門上,門"砰"的一聲關上了,震得心心索索亂抖,哭了起來。

    姚太太連忙拍着哄着,又道:"認錯人了,也是常事,都怪你爸爸沒把話說明白了,罰他請客就是了!本來他也應當回請一次。

    這一趟不要外人了,就是我們家裡幾個和陳家自己人。

    " 姚先生在隔壁聽得清楚,也覺得這話有理,自己的确莽撞了一點。

    因又走了回來,推浴室的門推不開,仿佛心心伏在門上嗚嗚咽咽哭着呢。

    便從另一扇門繞道進去。

    他那件汗衫已經從頭上扯了下來,可是依舊在頸上,像草裙舞的花圈。

    他向心心正色道:"别哭了,該歇歇了。

    我明天回報他們,就說你願意再進一步,做做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