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蒸 阿小悲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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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他頭上!他呀,一個禮拜前吃剩下來一點飯還留到現在,他不說不要了,我也不動他的。

    '上海這地方壞呀!中國人連傭人都會欺負外國人!'他要是不在上海,外國的外國人都要打仗去的,早打死了!──上次也是這樣,一大盆衣裳泡在水裡,怕我不洗似的,泡得襯衫顔色落得一塌糊塗,他這也不說什麼了──看他現在愈來愈爛污,像今天這個女人,──怎麼能不生病?前兩個月就弄得滿頭滿臉疖子似的東西,現在算好了,也不知的什麼藥,被單上稀髒。

    " 秀琴半天沒搭話,阿小回頭看看,她倚在門上咬着指頭想心思。

    阿小這就記起來,秀琴的婆家那邊要讨了,她母親要領她下鄉去,她不肯。

    便問:"你姆媽還在上海麼?"秀琴親親熱熱叫了一聲"阿姐,"說道:"我煩死了在這裡!"她要哭,水汪汪的溫厚紅潤的眼睛完全像嘴唇了。

     阿小道:"我看你,去是要去的。

    不然人家說你,這麼大的姑娘,一定是在上海出了花頭。

    "秀琴道:"姆媽也這樣說呀!去是要去的,去一去我就來,鄉下的日子我過不慣!姆媽這兩天起勁得很在那裡買這樣買那樣,鬧死了說貴,我說你叽咕些什麼,棉被枕頭是你自己要撐場面,那些繡花衣裳将來我在上海穿不出去的。

    我别的都不管,他們打的首飾裡頭我要一隻金戒指。

    這點禮數要還給我們的。

    你看喏,他們拿隻包金的來,你看我定規朝地下一掼!你看我做得出哦?" 她的尊貴驕矜使阿小略略感到不快,阿小同她的丈夫不是"花燭",這些年來總覺得當初不該就那麼住在一起,沒經過那一番熱情。

    她說:"其實你将就些也罷了,不比往年──你叫他們哪兒弄金子去?"想說兩句冷話也不行,伛偻在澡盆邊,熱得恍恍惚惚,口鼻之間一陣陣刺痛冒汗,頭上的汗往下直流,擡手一抹,明知天熱,還是詫異着。

    她蹲得低低的,秀琴聞得見她的黑膠綢衫上的汗味陣陣上升,像西瓜剖開來清新的腥氣。

     秀琴又歎息:"不去是不行的了!他們的房子本來是泥地,單單把新房裡裝了地闆……我心裡煩得要死!聽說那個人好賭呀──阿姐你看我怎麼好?" 阿小把衣服絞幹了,拿到前面陽台上去曬。

    百順放學回來,不敢揿鈴,在後門口大喊:"姆媽!姆媽!"拍着木栅欄久久叫喚,高樓外,正午的太陽下,蒼淡的大城市更其像曠野了。

    一直等阿小晾完了衣裳,到廚房裡來做飯,方才聽見了,開門放他進來,嗔道:"叽哩哇啦叫點什麼?等不及似的!" 她留秀琴吃飯,又來了兩個客,一個同鄉的老媽媽,常喜歡來同阿小談談天,别的時候又走不開,又不願總是叨擾人家,自己帶了一籃子冷飯,誠誠心心爬了十一層樓上來。

    還有個背米兼做短工的"阿姐",是阿小把她介紹了給樓下一家洗衣服。

    她看見百順,問道:"這就是你自己的一個?"阿小對小孩叱道:"喊'阿姨!'"慢回嬌眼,卻又臉紅紅的向朋友道歉似的說:"像個癟三哦?" 現在這時候,很少看得見阿小這樣的熱心留人吃飯的人,她愛面子,很高興她今天剛巧吃的是白米飯。

    她忙着炒菜,老媽媽問起秀琴辦嫁妝的細節。

    秀琴卻又微笑着,難得開口,低着粉紅的臉像個新嫁娘,阿小一一代她回答了,老媽媽也有許多意見。

     做短工的阿姐問道:"你們樓上新搬來的一家也是新做親的?"阿小道:"嗳。

    一百五十萬頂的房子,男家有錢,女家也有錢──那才闊呢!房子、家生、幾十床被窩,還有十擔米,十擔煤,這裡的公寓房子那是放也放不下!四個傭人陪嫁,一男一女,一個廚子,一個三輪車夫。

    "那四個傭人,像喪事裡紙紮的童男童女,一個一個直挺挺站在那裡,一切都齊全,眼睛黑白分明。

    有錢人做事是漂亮!阿小愉快起來──這樣一說,把秀琴完全倒壓了,連她的憂愁苦惱也是不足道的。

     阿姐又問:"結了親幾天了?"阿小道:"總有三天了罷?"老媽媽問:"新法還是老法?"阿小道:"當然新法。

    不過嫁妝也有,我看見他們一擡盒一擡盒往上搬。

    "秀琴也問:"新娘子好看麼?"阿小道:"新娘子倒沒看見。

    他們也不出來,上頭總是靜得很,一點聲音都沒有。

    "阿姐道:"從前還是他們看房子的時候我看見的,好像滿胖,戴眼鏡。

    "阿小仿佛護短似的,不悅道:"也許那不是新娘子。

    " 老媽媽捧了一碗飯靠在門框上,歎道:"還是幫外國人家,清清爽爽!"阿小道:"啊呀!現在這個時世,倒是甯可工錢少些,中國人家,有吃有住;像我這樣,叫名三千塊一個月,光是吃也不夠!──說是不給吃,也看主人。

    像對過他們洋山芋一炒總有半臉盆,大家就這樣吃了。

    "百順道:"姆媽,對過他們今天吃幹菜燒肉。

    "阿小把筷子頭橫過去敲了他一下,叱道:"對過吃得好,你到對過吃去!為什麼不去?啊?為什麼不去?"百順了眼,沒哭出來,被大家勸住了。

    阿姐道:"我家兩個癟三,比他大,還沒他機靈哩!"湊過去親匿地叫一聲:"癟三!"故意兇他:"怎麼不看見你扒飯?菜倒吃了不少,飯還是這麼一碗!"阿小卻又心疼起來,說:"讓他去罷!不盡着他吃,一會兒又鬧着要吃點心了。

    "又向百順催促:"要吃趁現在,待會兒随你怎麼鬧也沒有了。

    " 老媽媽問百順:"吃了飯不上學堂麼?"阿小道:"今天禮拜六。

    "回過頭來一把抓住百順:"禮拜六,一鑽就看不見你的人了?你好好坐在這裡讀兩個鐘頭書再去玩。

    "百順坐在餅幹筒上,書攤在凳上,搖擺着身體,唱道:"我要身體好,身體好!爸爸媽媽叫我好寶寶,好寶寶!"讀不了兩句便問:"姆媽,讀兩個鐘頭我好去玩了,姆媽,現在幾點啊?" 阿小隻是不理,秀琴笑道:"百順一條喉嚨真好聽,阿姐你不送他去學說書,賺大錢?"阿小怔了一怔,紅了臉,淡淡笑了一聲道:"他不行罷?小學畢業還早呢,雖然他不學好,我總想他讀書上進呀!"秀琴道:"幾年級了?"阿小道:"才三年級。

    留班呀!難為情哦!"她看看百順,心頭湧起寡婦的悲哀。

    她雖然有男人,也賽過沒有;全靠自己的。

    百順被她那一眼,卻害怕起來,加緊速度搖擺唱念:"我要身體好;身體好……" 老媽媽道:"這天真奇怪,就不是閏月,平常九月裡也該漸漸冷了。

    "百順忽然想起,擡頭笑道:"姆媽,天冷的時候我要買個嘴套子,先生說嘴套子好,不會傷風!"阿小突然一陣氣往上沖,罵道:"虧你還有臉先生先生的!留了班還高高興興!你高興!你高興!"在他身上拍打了兩下,百順哭起來,老媽媽連忙拉勸道:"算了算了,這下子工夫打了他兩回了。

    " 阿小替百順擤擤鼻涕,喝道:"好了,不許哭了,快點讀!"百順抽抽噎噎小聲念書,忽然歡叫起來:"姆媽,阿爸來了!"阿爸來了姆媽總是高興的,連他也沾光。

    客人們也知道,阿小的男人做裁縫,宿在店裡,夫妻難得見面,極恩愛的,大家打個招呼,寒暄幾句,各個告辭了。

    阿小送到後門口,說:"來白相!"百順也跟在後面說:"阿姨來白相呵!" 阿小的男人抱着白布大包袱,穿一身高領舊綢長衫,阿小給他端了把椅子坐着,太陽漸漸曬上身來,他依舊翹着腿抱着膝蓋坐定在那裡。

    下午的大太陽貼在光亮的,閃着鋼鍋鐵竈白磁磚的廚房裡像一塊滾燙的烙餅。

    廚房又小,沒地方可躲。

    阿小支起架子來熨衣裳,更是熱烘烘。

    她給男人斟了一杯茶;她從來不偷茶的,男人來的時候是例外。

    男人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