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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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奢侈品。

     鄭先生也不忙着替川嫦定親。

    他道:"實在禁不起這樣年年嫁女兒。

    說省,說省,也把我們這點家私搗光了。

    再嫁出一個,我們老兩口子隻好跟過去做陪房了。

    " 然而鄭夫人的話也有理(鄭家沒有一個人說話沒有理的,就連小弟弟在子上溺了尿,也還得出一篇道理來),她道:"現在的事,你不給她介紹朋友,她來個自我介紹。

    碰上個好人呢,是她自己找來的,她不承你的情。

    碰上個壞人,你再反對,已經晚了,以後大家總是親戚,徒然傷了感情。

    " 鄭夫人對于選擇女婿很感興趣。

    那是她死灰的生命中的一星微紅的炭火。

    雖然她為她丈夫生了許多孩子,而且還在繼續生着,她缺乏羅曼蒂克的愛。

    同時她又是一個好婦人,既沒有這膽子,又沒有機會在他方面取得滿足。

    于是,她一樣地找男人,可是找了來做女婿。

    她知道這美麗而憂傷的嶽母在女婿們的感情上是占點地位的。

     二小姐三小姐結婚之後都跟了姑爺上内地去了,鄭夫人把川嫦的事托了大小姐。

    嫁女兒,向來是第一個最磨菇,以後,一個拉扯一個,就容易了。

    大姑爺有個同學新從維也納回來。

    乍回國的留學生,據說是嘴饞眼花,最易捕捉。

    這人習醫,名喚章雲藩,家裡也很過得去。

     川嫦見了章雲藩,起初覺得他不夠高,不夠黑,她的理想的第一先決條件是體育化的身量。

    他說話也不夠爽利的,一個字一個字謹慎地吐出來,像在隆重的宴會裡吃洋棗,把核子徐徐吐在小銀匙裡,然後偷偷傾在盤子的一邊,一個不小心,核子從嘴角裡直接滑到盤子裡,叮當一聲,就失儀了。

    措詞也過分留神些,"好"是"好","壞"是"不怎麼太好"。

    "恨"是"不怎麼太喜歡"。

    川嫦對于他的最初印象是純粹消極的,"不夠"這個,"不夠"那個,然而幾次一見面,她卻為了同樣的理由愛上他了。

     他不但家裡有點底子,人也是個有點底子的人。

    而且他整齊幹淨,和她家裡的人大不相同。

    她喜歡他頭發上的花尖,他的微微伸出的下嘴唇;有時候他戴着深色邊的眼鏡。

    也許為來為去不過是因為他是她眼前的第一個有可能性的男人。

    可是她沒有比較的機會,她始終沒來得及接近第二個人。

     最開頭是她大姐請客跳舞。

    第二次是章雲藩還請,接着是鄭夫人請客,也是在館子裡。

    各方面已經有了"人事定矣"的感覺。

    鄭夫人道:"等他們訂了婚,我要到雲藩的醫院裡去照照愛克司光──老疑心我的肺不大結實。

    若不是心疼這筆檢驗費,早去照了,也不至于這些年來心上留着個疑影兒。

    還有我這胃氣疼毛病,問他可有什麼現成的藥水打兩針。

    以後幾個小的吹了風,鬧肚子,也用不着求教外人了,現放着個姊夫。

    "鄭先生笑道:"你要買藥廠的股票,有人做顧問了,倒可以放手大做一下。

    "她夫人變色道:"你幾時見我買股票來?我哪兒來的錢?是你左手交給我的,還是右手交給我的?" 過中秋節,章雲藩單身在上海,因此鄭夫人邀他來家吃晚飯。

    不湊巧,鄭先生先一日把鄭夫人一隻戒指押掉了,鄭夫人和他争吵之下,第二天過節,氣得臉色黃黃的,推胃氣疼不起床,上燈時分方才坐在枕頭上吃稀飯,床上架着紅木炕幾,放了幾色堿菜。

    樓下磕頭祭祖,來客入席,傭人幾次三番催請,鄭夫人隻是不肯下去。

    鄭先生笑嘻嘻的舉起筷子來讓章雲藩,道:"我們先吃罷,别等她了。

    "雲藩隻得在冷盆裡夾了些菜吃着。

    川嫦笑道:"我上去瞧瞧就來。

    "她走下席來,先到廚房裡囑咐他們且慢上魚翅,然後上樓。

    鄭夫人坐在床上,着臉,搭拉着眼皮子,一隻手扶着筷子,一隻手在枕頭邊摸着了滿墊着草紙的香煙筒,一口氣吊上一大串痰來,吐在裡面。

    吐完了,又去吃粥。

    川嫦連忙将手按住了碗口,勸道:"娘,下去大家一塊兒吃罷。

    一年一次的事,我們也團團圓圓的。

    況且今天還來了人。

    人家客客氣氣的,又不知道這裡頭的底細。

    爹有不是的地方,咱們過了今天再跟他說話!"左勸右勸,硬行替她梳頭淨臉,換了衣裳,鄭夫人方才委委屈屈下樓來了,和雲藩點頭寒暄既畢,把兒子從桌子那面喚過來,坐在身邊,摸索他道:"叫了章大哥沒有?瞧你弄得這麼黑眉烏眼,虧你怎麼見人來着?上哪兒玩過了,新鞋上糊了這些泥?還不到門口的棕墊子上塌掉它!"那孩子隻顧把酒席上的杏仁抓來吃,不肯走開,隻吹了一聲口哨,把家裡養的大狗喚了來,将鞋在狗背上塌來塌去,刷去了泥污,鄭家這樣的大黃狗有兩三隻,老而疏懶,身上生癬處皮毛脫落,攔門躺着,乍看就仿佛是一塊舊的棕毛毯。

     這裡端上了魚翅。

    鄭先生舉目一看,阖家大小,到齊了,單單缺了姨太太所生的幼子。

    便問道:"小少爺呢?"趙媽舉眼看着太太,道:"奶媽抱到衖堂裡玩去了。

    "鄭先生一拍桌子道:"混賬!家裡開飯了,怎不叫他們一聲?平時不上桌子也罷了,過節吃團圓飯,總不能不上桌。

    去給我把奶媽叫回來!"鄭夫人皺眉道:"今兒的菜油得厲害,叫我怎麼下筷子?趙媽你去剝兩隻皮蛋來給我下酒。

    "趙媽答應了一聲,卻有些意意思思的,沒動身。

    鄭夫人叱道:"你聾是不是?叫你剝皮蛋!"趙媽慌忙去了。

    鄭先生将小銀杯重重在桌上一磕,灑了一手的酒,把後襟一撩,站起來往外走,親自到衖堂裡去找孩子。

    他從後門才出去,奶媽卻抱着孩子從前門進來了。

    川嫦便道:"奶媽你端個凳子放在我背後,添一副碗筷來,随便喂他兩口,應個景兒。

    不過是這麼回事。

    " 送上碗筷來,鄭夫人把飯碗接過來,夾了點菜放在上面,道:"拿到廚房裡吃去罷,我見了就生氣。

    下流胚子──你再捧着他,脫不了還是個下流胚子。

    " 奶媽把孩子抱到廚下,恰巧遇着鄭先生從後門進來,見這情形,不由得沖沖大怒,劈手搶過碗,嘩浪浪摔得粉碎。

    那孩子眼見才要到嘴的食又飛了,哇哇大哭起來。

    鄭先生便一疊連聲叫買餅幹去。

     打雜的問道:"還是照從前,買一塊錢散裝的?"鄭先生點頭。

    打雜的道:"錢我先墊着?"鄭先生點頭道:"快去快去。

    盡唠叨!"打雜的道:"可要多買幾塊錢的,免得急着要的時候抓不着?"鄭先生道:"多買了,我們家裡哪兒擱得住東西,下次要吃,照樣還得現買。

    "鄭夫人在裡面聽見了,便鬧了起來道:"你這是說誰?我的孩子犯了賤,吃了婊子養的吃剩下的東西,叫他們上吐下瀉,登時給我死了!"鄭先生在樓梯上冷笑道:"你這種咒,賭它則甚?上吐下瀉……知道你現在有人給他治了!" 章雲藩聽了這話,并不曾會過意思來,川嫦臉上卻有些讪讪的。

     一時撤下魚翅,換上一味神仙鴨子。

    鄭夫人替章雲藩揀菜,一面心中煩惱,眼中落淚,說道:"章先生,今天你見着我們家庭裡這種情形,覺得很奇怪罷?我是不拿你當外人看待的,我倒也很願意讓你知道知道,我這些年來過的是一種什麼生活。

    川嫦給章先生揀點炒蝦仁。

    你問川嫦,你問她,她知道她父親是怎樣的一個人。

    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