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見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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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了袁小姐一份厚禮,母親讓她自己去挑選,顯然不是不贊成。

    因為沒有危險性,跟迷電影明星一樣,不過是一個階段。

    但是上一代的人此後沒機會跟異性戀愛,所以感情深厚持久些。

     但是伍太太也有一次對苑梅說,跟着她叫表姑:“現在跟表姑實在不大有話說了。

    ” 談到上燈後,忽然鈴聲當當。

     苑梅笑道:“統共這兩個人,還搖什麼鈴!” 是新蓋這座大房子的時候,伍先生定下的規矩,仿照英國鄉間大宅,搖鈴召集吃飯,來度周末的客人在各人房間裡,也不必一一去請。

    但是在他們家還是要去請,因為不習慣,地方又大,樓上遠遠聽見鈴聲,總以為是街上或是附近學校。

     來到飯廳裡,一隻銅鈴倒扣在長條矮櫥上。

    伍先生最津津樂道的故事是羅斯福總統外婆家從前在廣州經商,買到一隻盜賣蘇州寺觀作法事的古銅鈴,陪嫁帶了來,一直用作他家的正餐鈴。

     銅鈴旁邊一隻八九寸長的古董雕花白玉牌,吊挂在紅木架上,像個樂器。

    苑梅見了,不由得想起她從前等吃飯的時候,常拿筷子去哒哒哒打玉牌,催請鈴聲召集不到的人,故意讓她母親發急。

    父親在家是不敢的,雖然就疼她一個人,回家是來尋事吵鬧的。

    孩子們雖然不敢引起注意,卻也一個個都闆着臉。

    但是一大桌子人,現在冷冷清清,剩賓主三人抱着長餐桌的一端入座。

     飯後荀太太笑道:“今兒吃撐着了!” 伍太太道:“那魚容易消化。

    說是蝦子膽固醇多。

    現在就怕膽固醇,說是雞蛋更壞了,十個雞蛋可以吃死人。

    當然也要看年紀,血壓高不高。

    ” 荀太太似懂非懂地“唔”“哦”應着,也留心記住了。

    那是她的職責範圍内。

     紹甫下了班來接太太,一來了就注意到折疊了擱在沙發背上的紫紅呢旗袍。

     “衣裳做來啦?”他說。

     她坐在沙發上,他坐在另一端,正結結實實填滿了那角落,所以不會癱倒,但是顯然十分疲倦。

    從江灣乘公共汽車回家,路又遠,車上又擠,沒有座位。

     “手又怎麼啦?”伍太太見他伸手端茶,手指鮮紅的,又不像搽了紅藥水。

     “剝紅蛋,洗不掉。

    ” “剝紅蛋怎麼這麼紅?” “剝了四十個。

    今天小董大派紅蛋,小劉跟我打賭吃了四十個。

    ” 女人們怔了怔方才笑了。

    輕微的笑聲更顯出剛才一刹那間不安的寂靜。

     “這怎麼吃?噎死了!又不是鹵蛋茶葉蛋。

    ”伍太太心裡想他這種體質最容易中風,性子又急,說話聲音這樣短促,也不是壽征。

     說也沒用,他跟朋友到了一起就跟小孩似的“人來瘋”,又愛鬧着玩,又要認真,真不管這些了! “所以我說小劉屬狐狸的,愛吃白煮雞子兒。

    ” 他說話向來是囫囵的。

    她們幾個人裡隻有伍太太看過《醒世姻緣》,知道白狐轉世的女主角愛吃白煮雞蛋。

    但是荀太太聽丈夫說笑話總是笑,不懂更笑。

     伍太太笑道:“那誰赢了?他赢了?” 他們脖子一擰,“吭”的一聲,底下咕哝得太快,聽不清楚,仿佛是“我手下的敗将”。

     找專家設計的客廳,家具簡單現代化,基調是茶褐色,夾着幾件精巧的中國金漆百靈台條幾屏風,也很調和。

    房間既大,幾盞美術燈位置又低,光線又暗,苑梅又近視,望過去紹甫的輪廓圓墩墩的——他穿棉袍,完全沒有肩膀——在昏黃的燈光裡面如土色,有點麻麻楞楞的,像一座蟻山矗立在那裡。

    他循規蹈矩,在女戚面前不擡起眼睛來,再加上臉上膩着一層黑油,等于罩着面幕,真是打個小盹也幾乎無法覺察。

     她們不說他瞌睡,說了就不免要回去。

    荀太太知道他并不急于想走。

    他一向很佩服伍太太。

     兩個女人低聲談笑着,仿佛怕吵醒了他。

     “你說要買絨線衫?那天我看見先施公司有那種叫什麼‘圍巾翻領’的,比沒領子的好。

    ”伍太太下了決心,至少這一次她表姐花錢要花得值。

     紹甫忽道:“有沒有她那麼大的?”他對他太太的衣飾頗感興趣。

     “大概總有吧。

    ”荀太太兩肘互抱着,冷冷地喃喃地說。

     有片刻的沉默。

     伍太太笑道:“我記得那時候到南京去看你們。

    ” “那時候南京真是個新氣象——喝!”他說。

     在他們倆也是個新天地。

    好容易帶着太太出來了——生了兩個孩子之後的蜜月。

    孩子也都帶出來了。

    他吃虧沒進過學校,找事倒也不是沒有門路,在北京近水樓台,親戚就有兩個出來給軍閥當部長總長的,不難安插他,但是一直沒出來做事。

    伍太太比他太太讀書多些,覺得還是她比較了解他。

     那次她到南京去住在他們家,早上在四合院裡的桃樹下漱口,用蝴蝶招牌的無敵牌牙粉刷牙,桃花正開。

    一塊去遊玄武湖,吃館子,到夫子廟去買假古董——他内行。

    在上海,親戚有古董想脫手,都找他去鑒定字畫古玩。

     伍太太接他太太到上海來,一住一兩個月,把兩個孩子都帶了來,給孩子們買許多東西,替荀太太做時行的衣服,鑲銀狐的闊西裝領子黑呢大衣,中西合璧的透明淡橙色“稀紡”旗袍,頭發也剪短了,燙出波紋來,耳後掖一大朵灑銀粉的淺粉色假花。

    眉梢用鑷子鉗細了,鉛筆畫出長眉入鬓,眼神卻怔怔的。

    有點怅惘。

    紹甫總是周末乘火車來接他們回去。

     伍家差不多天天有牌局,荀太太還學會了跳舞,開着留聲機學,伍太太跳男人的舞步教她。

    但是有時候請客吃飯餘興未盡,到夜總會去,當然也有男人跟她跳。

     “紹甫吃醋,”伍太太背後低聲向她說。

    兩人都笑了。

     當時一塊打牌的隻有孫太太跟伍太太最知己,許多年後還問起:“那荀太太現在怎麼了?馮太太前兩天還牽記她。

    都說她好。

    說話那麼細聲細氣的……”她找不到适當的字眼形容那種——與海派的太太們一比,一種安詳幽娴。

    “噢喲!真文氣。

    大家都喜歡她。

    ” “那時候還有個邱先生,”伍太太輕聲說,略有點羞澀駭笑。

     孫太太也微笑。

    那時候一塊打牌的一個邱先生對荀太太十分傾倒。

    邱先生是孫太太的來頭,年紀也隻三十幾歲,一表人才,單身在上海,家鄉有沒有太太是不敢保,反正又不是做媒,而且是單方面的,根本沒希望。

     其實,當時如果事态發展下去的話,伍太太甚至于也不會怪她表姐。

     自從晚飯後紹甫來了,他太太換了平日出去應酬的态度,不大開口,連煙都不抽了。

    倒是苑梅點上一支煙。

    也是最近悶的才抽上的。

    頭發紮馬尾,穿長褲,黯淡的粉紅絨布襯衫,男式蓮灰絨線背心,也都不是一套,是結了婚的年青人于馬虎脫略中透出世故。

    她的禮貌也像是帶點惜老憐貧的意味。

    坐在一邊一聲不出,她母親是還拿她當孩子,隻有覺得她懂規矩,長輩說話沒有她插嘴的份。

    别人看來,就仿佛她自視為超然的另一個世界的人。

     都不說話,伍太太不得不負起女主人的責任,不然沉默持續下去,成了逐客了。

     講起那天跟荀太太一塊去看的電影,情節有兩點荀太太不大清楚,連苑梅都破例開口,搶着幫着解釋,是男主角喝醉了酒,與引誘他的女人發生關系,還自以為是強奸了她,鑄成大錯。

     紹甫猝然不耐煩地悻悻駁道:“喝多了根本不行呃!” 伍太太從來沒聽見他談起性,笑着有點不知所措。

     苑梅也笑,卻有點感到他輕微的敵意,而且是兩性間的敵意。

    他在炫示,表示他還不是老朽。

     此後他提起前兩天有個周德清來找他,又道:“他太太在重慶出過情形的。

    ” 伍太太笑道:“哦?”等着,就怕又沒有下文了。

    永遠嗡隆一聲沖口而出,再問也問不出什麼,問急了還又詫異又生氣似的。

     沉默半晌,他居然又道:“那回在重慶我去找周德清,不在家,說馬上就回來,非得要我等他回來吃飯,忙出忙進,直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