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城之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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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他總是住在上海的時候多,輕易不回廣州老宅裡去。

    他年紀輕的時候受了些刺激,漸漸的就往放浪的一條路上走,嫖賭吃着,樣樣都來,獨獨無意于家庭幸福。

    白四奶奶就說:"這樣的人,想必喜歡是存心挑剔。

    我們七妹是庶出的隻怕人家看不上眼。

    放着這麼一門好親戚,怪可惜了兒的!"三爺道:"他自己也是庶出。

    "四奶奶道:"可是人家多厲害呀,就憑我們七丫頭那股子傻勁兒,還指望拿得住他?倒是我那個大女孩機靈些,别瞧她,人小心不小,真識大體!"三奶奶道:"那似乎年歲差得太多了。

    "四奶奶道:"喲!你不知道,越是那種人,越是喜歡那年紀輕的。

    我那個大的若是不成,還有二的呢。

    "三奶奶笑道:"你那個二的比姓範的小二十歲。

    "四奶奶悄悄扯了她一把,正顔厲色的道:"三嫂,你别那麼糊塗!你護着七丫頭,她是白家什麼人?隔了一層娘肚皮,就差遠了。

    嫁了過去,誰也别想在她身上得點什麼好處!我這都是為了大家的好。

    "然而白老太太一心一意隻怕親威議論她虧待了沒娘的七小姐,決定照原來的計畫,由徐太太擇日請客,把寶絡介紹給範柳原。

     徐太太雙管齊下,同時又替流蘇物色到一個姓姜的,在海關裡做事,新故了太太,丢下了五個孩子,急等着續弦,徐太太主張先忙完了寶絡,再替流蘇撮合,因為範柳原不久就要上新加坡去了。

    白公扪裡對于流蘇的再嫁,根本就拿它當一個笑話,隻是為了要打發她出門,沒奈何,隻索不聞不問,由着徐太太鬧去。

    為了寶絡這頭親,卻忙得鴉飛雀亂,人仰馬翻。

    一樣是兩個女兒,一方面如火如荼,一方面冷冷清清,相形之下,委實使人難堪。

    白老太太将全家的金珠細軟,盡情搜括出來,能夠放在寶絡身上的都放在寶絡身上。

    三房裡的女孩子過生日的時候,幹娘給的一件巢絲衣科,也被老太太逼着三奶奶拿了出來,替寶絡制了旗袍。

    老太太自己曆年攢下的私房,以皮貨居多,暑天裡又不能穿着皮子,隻得典質了一件貂皮大襖,用那筆款子去把幾件首飾改鑲了時新款式。

    珍珠耳墜子、翠玉手镯、綠寶戒指,自不必說,務必把寶絡打扮得花團錦簇。

     到了那天,老太太、三爺、三奶奶、四爺、四奶奶自然都是要去的。

    寶絡輾轉聽到四奶奶的陰謀,心裡着實惱着她,執意不肯和四奶奶的兩個女兒同時出場,又不好意思說不要她們,便下死勁拖流蘇一同去。

    一部出差汽車黑壓壓坐了七個人,委實再擠不下了,四奶奶的女兒金枝金蟬便慘遭淘汰。

    他們是下午五點鐘出發的,到晚上十一點方才回家。

    金枝金蟬哪裡放得下心,睡得着覺?眼睜睜盼着他們回來了,卻又是大夥兒啞口無言。

    寶絡沉着臉走到老太太房裡,一陣風把所有的插戴全剝了下來,還了老太太,一言不發回房去了。

    金枝金蟬把四奶奶拖到陽台上,一連聲追問怎麼了。

    四奶奶怒道:"也沒有看見像你們這樣的女孩子家,又不是你自己相親,要你這樣熱辣辣的!"三奶奶跟了出來,柔聲緩氣說道:"你這話,别讓人家多了心去!"四奶奶索性沖着流蘇的房間嚷道:"我就是指桑罵槐,罵了她了,又怎麼着?又不是千年萬代沒見過男子漢,怎麼一聞見生人氣,就痰迷心竅,發了瘋了?"金枝金蟬被她罵得摸不着頭腦,三奶奶做好做歹穩住了她們的娘,又告訴她們道:"我們先去看電影的。

    "金枝詫異道:"看電影?"三奶奶道:"可不是透着奇怪,專為看人去的,倒去坐在黑影子裡,什麼也瞧不見。

    後來徐太太告訴我說都是那範先生的主張,他在那裡掏壞呢。

    他要把人家擱個兩三個鐘頭,臉上出了油,胭脂花粉褪了色,他可以看得親切些。

    那是徐太太的猜想。

    據我看來,那姓範的始終就沒有誠意。

    他要看電影,就為着懶得跟我們應酬。

    看完了戲,他不是就想溜麼?"四奶奶忍不住插嘴道:"哪兒的話,今兒的事,一上來挺好的,要不是我們自己窩兒裡的人在裡頭搗亂,準有個七八成!"金枝金蟬齊聲道:"三媽,後來呢?後來呢?"三奶奶道:"後來徐太太拉住了他,要大家一塊兒去吃飯。

    他就說他請客。

    "四奶奶拍手道:"吃飯就吃飯,明知我們七小姐不會跳舞,上跳舞場去幹坐着,算什麼?不是我說,這就要怪三哥了,他也是外面跑跑的人,聽見姓範的吩咐汽車夫上舞場去,也不攔一聲!"三奶奶忙道:"上海這麼多的飯店,他怎麼知道哪一個飯店有跳舞,哪一個飯店沒有跳舞?他可比不得四爺是個閑人哪,他沒那麼多的工夫去調查這個!"金枝金蟬還要打聽此後的發展,三奶奶給四奶奶幾次一打岔,興緻索然。

    隻道:"後來就吃飯,吃了飯,就回來了。

    " 金蟬道:"那範柳原是怎樣的一個人?"三奶奶道:"我哪兒知道?統共沒聽見他說過三句話。

    "又尋思了一會,道:"跳舞跳得不錯罷!"金枝咦了一聲道:"他跟誰跳來着?"四奶奶搶先答道:"還有誰,還不是你那六姑!我們詩禮人家,不準學跳舞的,就隻她結婚之後跟她那不成材的姑爺學會了這一手!好不害臊,人家問你,說不會跳不就結了?不會也不是丢臉的事。

    像你三媽,像我,都是大戶人家的小姐,活過這半輩子了,什麼世面沒見過?我們就不會跳!"三奶奶歎了口氣道:"跳了一次,說是敷衍人家的面子,還跳第二次,第三次!"金枝金蟬聽到這裡,不禁張口結舌。

    四奶奶又向那邊喃喃罵道:"豬油蒙了心,你若是以為你破壞了你妹子的事,你就有指望了,我叫你早早的歇了這個念頭!人家連多少小姐都看不上眼呢,他會要你這敗柳殘花?" 流蘇和寶絡住着一間屋子,寶絡已經上床睡了,流蘇蹲在地下摸着黑點蚊香,陽台上的話聽得清清楚楚,可是她這一次卻非常的鎮靜,擦亮了洋火,眼看着它燒過去,火紅的小小三角旗,在它自己的風中搖擺着,移,移到她手指邊,她噗的一聲吹滅了它,隻剩下一截紅豔的小旗杆,旗杆也枯萎了,垂下灰白蜷曲的鬼影子。

    她把燒焦的火柴丢在盤子裡。

    今天的事,她不是有意的,但無論如何,她給了她們一點顔色看看。

    她們以為她這一輩子已經完了麼?早哩!她微笑着。

    寶絡心裡一定也在罵她,罵得比四奶奶的話還要難聽。

    可是她知道寶絡恨雖恨她,同時也對她刮目相看,肅然起敬。

    一個女人,再好些,得不着異性的愛,也就得不着同性的尊重。

    女人們就是這點賤。

     範柳原真心喜歡她麼?那倒也不見得。

    他對她說的那些話,她一句也不相信。

    她看得出他是對女人說慣了謊的,她不能不當心──她是個六親無靠的人,她隻有她自己了。

    床架子上挂着她脫下來的月白蟬翼紗旗袍。

    她一歪身坐在地上,摟住了長袍的膝部,鄭重地把臉偎在上面。

    蚊香的綠一蓬一蓬浮上來,直薰到腦子裡去。

    她的眼睛裡,眼淚閃着光。

     隔了幾天,徐太太又來到白公扪。

    四奶奶早就預言過:"我們六姑奶奶這樣的胡鬧,眼見得七丫頭的事是吹了。

    徐太太豈有不惱的?徐太太怪了六姑奶奶,還肯替她介紹人麼?這叫做偷雞不着蝕把米。

    "徐太太果然不像先前那麼一盆火似的了,遠兜遠轉先解釋她這兩天為什麼沒上門。

    家裡老爺有要事上香港去接洽,如果一切順利,就打算在香港租下房子,住個一年半載的,所以她這兩天忙着打點行李,預備陪他一同去。

    至于寶絡的那件事,姓範的已經不在上海了,暫時隻得擱一擱。

    流蘇的可能的對象姓姜的,徐太太打聽了出來,原來他在外面有了人,若要拆開,還有點麻煩。

    據徐太太看來,這種人不甚可靠,還是算了罷。

    三奶奶四奶奶聽了這話,彼此使了個眼色,撇着嘴笑了一笑。

     徐太太接下去皺眉說道:"我們的那一位,在香港倒有不少的朋友,就可惜遠水救不着近火……六小姐若是能夠到那邊去走一趟,倒許有很多的機會。

    這兩年,上海人在香港的,真可以說是人才濟濟。

    上海人自然是喜歡上海人,所以同鄉的小姐們在那邊聽說是很受歡迎。

    六小姐去了,還愁沒有相當的人?真可以抓起一把來揀揀!"衆人覺得徐太太真是善于辭令。

    前兩天轟轟烈烈鬧着做媒,忽然消火滅了,自己不得下場,便姑作遁辭,說兩句風涼話,白老太太便歎了口氣道:"到香港去一趟,談何容易!單講──"不料徐太太很爽快的一口剪斷了她的話道:"六小姐若是願意去,我請她,我答應幫她忙,就得幫到底。

    "大家不禁面面相觑,連流蘇都怔住了。

    她估計着徐太太當初自告奮勇替她做媒,想必倒是一時仗義,真心同情她的境遇。

    為了她跑跑腿尋尋門路,治一桌酒席請請那姓姜的,這點交情是有的。

    但是出盤纏帶她到香港去,那可是所費不赀。

    為什麼徐太太憑空的要在她身上花這些錢?世上的好人雖多,可沒有多少傻子願意在銀錢上做好人。

    徐太太一定是有背景的,難不成是那範柳原的鬼計?徐太太曾經說過她丈夫與範柳原在營業上有密切接觸,夫婦兩個大約是很熱心地捧着範柳原。

    犧牲一個不相幹的孤苦的親戚來巴結他,也是可能的事。

    流蘇在這裡胡思亂想着,白老太太便道:"那可不成呀,總不能讓您──"徐太太打了個哈哈道:"沒關系,這點小東,我還做得起!再說,我還指望着六小姐幫我的忙呢。

    我拖着兩個孩子,血壓又高,累不得,路上有了她,凡事也有個照應。

    我是不拿她當外人的,以後還要她多多的費神呢!"白老太太忙代流蘇客氣一番。

    徐太太掉過頭來,單刀直入的問道:"那麼六小姐,你一準跟我們跑一趟罷!就算是逛逛,也值得。

    "流蘇低下頭去,微笑道:"您待我太好了。

    "她迅速地盤算了一下,姓姜的那件事是無望了,以後即使有人替她做媒,也不過是和那姓姜的不相上下,也許還不如他。

    流蘇的父親是一個有名的賭徒,為了賭而傾家蕩産,第一個領着他們往破落戶的路上走。

    流蘇的手沒有沾過骨牌和骰子,然而她也是喜歡賭的,她決定用她的前途來下注。

    如果她輸了,她聲名掃地,沒有資格做五個孩子的後母。

    如果賭赢了,她可以得到家人虎視眈耽的目的物範柳原,出淨她胸中這一口氣。

     她答應了徐太太,徐太太在一星期内就要動身。

    流蘇便忙着整理行裝。

    雖說家無長物,根本沒有什麼可整理的,卻也亂了幾天。

    變賣了幾件零碎東西,添制了幾套衣服。

    徐太太在百忙中還騰出時間來替她做顧問。

    徐太太這樣的籠絡流蘇,被白公扪裡的人看在眼裡,漸漸的也就對流蘇發生了新的興趣,除了懷疑她之外,又存了三分顧忌,背後叽叽咕咕議論著,當面卻不那麼指着臉子罵了,偶然也還叫聲"六妹"、"六姑"、"六小姐",隻怕她當真嫁到香港的闊人,衣錦榮歸,大家總得留個見面的餘地,不犯着得罪她。

     徐太太徐先生帶着孩子一同乘車來接了她上船,坐的是一隻荷蘭船的頭等艙。

    船小,颠簸得厲害,徐先生徐太太一上船便雙雙睡倒,吐個不休,旁邊兒啼女哭,流蘇倒着實服侍了他們好幾天。

    好容易船靠了岸,她方才有機會到甲闆上看看海景,那是個火辣辣的下午,望過去最觸目的便是碼頭上圍列着的巨型廣告牌,紅的、橘紅的、粉紅的,倒映在綠油油的海水裡,一條條,一抹抹刺激性的犯沖的色素,竄上落下,在水底下厮殺得異常熱鬧。

    流蘇想着,在這誇張的城市裡,就是栽個跟鬥,隻怕也比别處痛些,心裡不由得七上八下起來。

    忽然覺得有人奔過來抱住她的腿,差一點把她推了一跤,倒吃了一驚,再看原來是徐太太的孩子,連忙定了定神,過去助着徐太太照料一切,誰知那十來件行李與兩個孩子,竟不肯被歸着在一堆,行李齊了,一轉眼又少了個孩子,流蘇疲于奔命,也就不去看野眼了。

     上了岸,叫了兩部汽車到淺水灣飯店。

    那車馳出了鬧市,翻山越嶺,走了多時,一路隻見黃土崖,紅土崖,土崖缺口處露出森森綠樹,露出藍綠色的海。

    近了淺水灣,一樣是土崖與叢林,卻漸漸的明媚起來。

    許多遊了山回來的人,乘車掠過他們的車,一汽車一汽車載滿了花,風裡吹落了零亂的笑聲。

     到了旅館門前,卻看不見旅館在哪裡。

    他們下了車,走上極寬的石級,到了花木蕭疏的高台上,方見再高的地方有兩幢黃色房子。

    徐先生早定下了房間,仆歐們領着他們沿着碎石小徑走去,進了昏黃的飯廳,經過昏黃的穿堂,往二層樓上走,一轉彎,有一扇門通着一個小陽台,搭着絮藤花架,曬着半壁斜陽。

    陽台上有兩個人站着說話,隻見一個女的,背向着他們,披着一頭漆黑的長發直垂到腳踝上,腳踝上套着赤金扭麻花镯子,光着腿,底下看不仔細是否趿着拖鞋,上面微微露出一截印度式窄腳。

    被那女人擋住的一個男子,卻叫了一聲:"咦!徐太太!"便走了過來,向徐先生徐太太打招呼,又向流蘇含笑點頭。

    流蘇見是範柳原,雖然早就料到這一着,一顆心依舊不免跳得厲害。

    陽台上的女人一閃就不見了。

    柳原伴着他們上樓。

    一路上大家仿佛他鄉遇故知似的,不斷的表示驚訝與愉快。

    那範柳原雖然夠不上稱做美男子,粗枝大葉的,也有他的一種風度。

    徐先生夫婦指揮着仆歐們搬行李,柳原與流蘇走在前面,流蘇含笑問道:"範先生,你沒有上新加坡去?"柳原輕輕的答道,"我在這兒等着你呢。

    "流蘇想不到他這樣直爽,倒不便深究,隻怕說穿了,不是徐太太請她上香港而是他請的,自己反而下不落台,因此隻當他說玩話,向他笑了一笑。

     柳原問知她的房間是一百三十号,便站住了腳道:"到了。

    "仆歐拿鑰匙開了門,流蘇一進門便不由得向窗口筆直走過去,那整個的房間像暗黃的畫框,鑲着窗子裡一幅大畫。

    那澎湃的海濤,直濺到窗簾上,把簾子的邊緣都染藍了。

    柳原向仆歐道:"箱子就放在茲跟前。

    "流蘇聽他說話的聲音就在耳根子底下,不覺震了一震,回過臉來,隻見仆歐已經出去了,房門卻沒有關上。

    柳原倚着窗台,伸出一隻手來撐在窗格子上,擋住了她的視線,隻管望着她微笑。

    流蘇低下頭去。

    柳原笑道:"你知道麼?你的特長是低頭。

    "流蘇擡頭笑道:"什麼?我不懂。

    "柳原道:"有人善于說話,有的人善于笑,有的人善于管家,你是善于低頭的。

    "流蘇道:"我什麼都不會,我是頂無用的人。

    "柳原笑道:"無用的女人是最最厲害的女人。

    "流蘇笑着走開了道:"不跟你說了,到隔壁去看看罷。

    "柳原道:"隔壁?我的房還是徐太太的房?"流蘇又震了一震道:"你就住在隔壁?"柳原已經替她開了門道:"我屋裡亂七八糟的,不能見人。

    " 他敲了一敲一百三十一号的門,徐太太開着門放他們進來道:"在我們這邊吃茶罷,我們有個起坐間。

    "便揿鈴叫了幾客茶點。

    徐先生從卧室裡走了出來道:"我打了個電話給老朱,他鬧着要接風,請我們大夥兒上香港飯店。

    就是今天。

    "又向柳原道:"連你在内。

    "徐太太道:"你真有興緻,暈了幾天的船,還不趁早歇歇?今兒晚上,算了罷。

    "柳原笑道:"香港飯店,是我所見過的頂古闆的舞場。

    建築、燈光、布置、樂隊,都是老英國式,四五十年前頂時髦的玩意兒,現在可不夠刺激了。

    實在沒有什麼可看的,除非是那些怪模怪樣的西崽,大熱的天,仿着北方人穿着紮腳──"流蘇道:"為什麼?"柳原道:"中國情調呀!"徐先生笑道:"既然來到此地,總得去看看。

    就委屈你做做陪客罷!"柳原笑道:"我可不能說準,别等我。

    "流蘇見他不像要去的神氣,徐先生并不是常跑舞場的人,難得這麼高興,似乎是認真要替她介紹朋友似的,心裡倒又疑惑起來。

     然而那天晚上,香港飯店裡為他們接風一班人,都是成雙捉對的老爺太太,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