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我的短篇小說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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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生活。

    再說我們中國窮學生在巴黎的生活也跟亡命者的生活有點相似,國内反動勢力占上風,一片烏煙瘴氣。

    法國警察可以随便檢查我們的居留證,法國的警察廳可以随時驅逐我們出境。

     我一個朋友就是被驅逐回國的。

    唯一不同的是我們還可以回國,那些意大利人、那些西班牙人卻沒法回到他們的陽光明媚的國土。

    我的腦子裡常常有那種人的影子,所以我在小說裡也寫出了一個影子。

     我沒法在這篇短文裡談到我所有的短篇小說,在這裡把它們一一地詳加分析。

    其實我這樣做對讀者也不會有好處。

    我在前面舉的幾個例子就可以說明一切。

    我講了我所走過的彎路,我講了我的一些缺點。

    我說明我為什麼會寫出那樣的東西。

    我手邊放着好幾十封讀者的來信,我把那些要我告訴創作經驗的信放在一起。

    我沒有回答那些熱心的讀者,因為我回答不出來。

    我不相信我的失敗的經驗會使青年朋友得到寫作的竅門。

    倘使他們真有學習寫作的決心和毅力,請他們投身到鬥争的生活裡面去學。

    要是他們在“生活”以外還想找一個老師,那麼請他們多讀作品,讀反映今天新生活的作品;倘使還有多的時候,不妨再讀些過去優秀作家的作品。

    任何作家都可以從好的作品那裡得到啟發。

     我在這篇短文裡不斷地提到“啟發”。

    可能還有人不了解我的意思,希望我講得更具體些。

    那麼讓我在這裡講一個小故事來說明我所說的“啟發”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一八七三年一個春天的夜晚,列夫·托爾斯泰走進他大兒子謝爾蓋的屋子裡。

    謝爾蓋正在讀普希金的《别爾金小說集》給他的老姑母聽。

    托爾斯泰拿起這本書,随便翻了一下,他翻到後面某一章的第一句:“在節日的前夕客人們開始到了。

    ”他大聲說:“真好。

    就應當這樣開頭。

    别的人開頭一定要描寫客人如何,屋子如何,可是他馬上就跳到動作上面去。

    ”托爾斯泰立刻走進書房,坐下來寫了《安娜·卡列尼娜》的頭一句:“奧布浪斯基家裡一切都亂了。

    ”(我們讀到的《安娜·卡列尼娜》卻是以另外的一句開頭的:“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這是作者後來加上去的。

    )托爾斯泰在前一年就想到了這部小說的内容。

    一位叫做“安娜”的太太,因為跟她同居的男人愛上了他們的保姆,就躺在鐵軌上自殺了。

    托爾斯泰當時了解了詳細情形,也看到了驗屍的情況。

    他想好了小說的情節,卻不知道應當怎樣開頭。

    寫過了《戰争與和平》的大作家要寫第二部長篇小說,居然會不知道怎樣開頭!人們常常談到托爾斯泰的這個小故事。

    一九五五年逝世的德國大作家托馬斯·曼有一次也提到“這個極動人的小故事”,他這樣地解釋道:“他不停地在屋子裡徘徊,找尋向導,不知道應當怎樣開頭。

    普希金教會了他,傳統教會了他。

    ……” 這個故事把“啟發”的意義解釋得非常清楚。

    托爾斯泰受到了普希金的“啟發”,才寫出《安娜·卡列尼娜》的開頭。

    要是他那個晚上沒有翻到普希金的小說,《安娜·卡列尼娜》的寫作很可能推遲一些時候,而且他也很可能用另外的句子開始他這部不朽的作品。

    托爾斯泰不是在抄襲,也不是在摹仿,他是在進行創作,但是他也需要“啟發”。

    二十幾年前我聽見人講起,有一個中國青年作家喜歡向人宣傳,他不讀任何作品,免得受别人的影響。

     這個人很可能始終沒有受到别人的影響,但是他至今沒有寫出一本好書。

    連托爾斯泰也要“找尋向導”,何況我們!虛心對從事創作的人總有好處。

    人的腦子又不是萬能的機器,怎麼離得開啟發? 我剛才引用了托馬斯·曼的話:“普希金教會了他,傳統教會了他。

    ” 說到“傳統”,我想起了我們的短篇小說。

    我們也有同樣的優秀的傳統:樸素、簡單、親切、生動、明白、幹淨、不拖沓、不啰嗦。

    可惜我沒有學到這些。

    我過去讀“話本”和“三言二拍”之類的短篇不多,筆記小說我倒讀過一些,但總覺得跟自己的感情離得太遠。

    我從小時候起就喜歡看戲。

    我喜歡的倒是一些地方戲的折子戲。

    我覺得它們都是很好的短篇小說。

    随便舉一例子,川戲的《周仁耍路》就跟我寫的那些短篇相似,卻比我寫得好。

    一個人的短短的自述把故事交代得很清楚,寫内心的鬥争和思想的反複變化相當深刻,突出了人物的性格,有感情,能打動人心,頗像西洋的優秀的短篇作品。

     其實完全是中國人的東西。

    可見我們的傳統深厚。

    我們擁有取之不盡的寶山,隻等我們虛心地去開發。

    每一下鋤頭或電鎬都可以給我們帶來豐富的收獲。

     至于其他,我沒有在這裡饒舌的必要了。

     1958年5—6月。

     選自《巴金全集》第二十卷第515—52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