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我的短篇小說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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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更多的是傾吐感情。

    可見我的确不是一個冷靜的作者,我也沒法創造精心結構的藝術品。

    我寫小說不論長短,都是在講自己想說的話,傾吐自己的感情。

    人在年輕的時候感情豐富,不知節制,一拿起筆要說盡才肯放下。

    所以我不斷地聲明我不是藝術家,也不想做藝術家。

    自然這也是我的一個缺點。

     我在前面談到《狗》的時候,我說過這個短篇是我的“創作”。

    但是我那許多講故事、傾吐感情的短篇小說也并非無師自通、關起門憑空編造出來的。

    雖然小說裡面生活不多,但也并非完全沒有。

    知道多少寫多少,這是我向老師學來的一樣“本領”(?)。

    三年前一位法國作家到我家裡來閑談。

     他跟我談起魯迅先生的短篇,又轉到用第一人稱寫小說的問題,他問我,如果寫自己不大熟悉的人和事情,用第一人稱寫,是不是更方便些。

    我回答:“是”。

    我還說,屠格涅夫喜歡用第一人稱講故事,并不是因為他知道得少,而是因為他知道得太多,不過他認為隻要講出重要的幾句話就夠了。

    魯迅先生也是這樣,他對中國舊社會知道得多,也知道得深。

    我卻不然,我喜歡用第一人稱寫小說,倒是因為自己知道的實在有限。

    自己知道的就提,不知道的就避開,這樣寫起來,的确更方便。

    我學寫短篇小說,屠格涅夫便是我的一位老師,許多歐美的,甚至日本的短篇小說也都是我的老師。

    還有,魯迅先生的《呐喊》和《彷徨》以及他翻譯的短篇都可以說是我的啟蒙先生。

    然而我所謂“學”,并不是說我寫小說之前先找出一些外國的優秀作品仔細地研究分析,看他們第一段寫什麼,第二段寫什麼,結尾又怎麼寫,還有寫景怎樣,寫人物怎樣……于是做好筆記,記在心頭,然後如法炮制。

    我并沒有這樣“學”過,因為我在寫小說之前連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會成為作家。

    我以前不過是一個愛好文學的青年,自小就愛讀小說,長篇也讀,短篇也讀,先讀中國的,然後讀外國的。

    讀的時候完全沒有想過,我有一天也要寫這樣的東西,就像小孩喜歡聽故事那樣,小孩見到人就拉着請講故事,并不是為了自己要做說故事的人。

    但是故事聽得多了,聽得熟了,小孩自己也可能編造起故事來。

    我讀了不少的小說,也就懂得所謂“小說”、所謂“短篇小說” 究竟是什麼樣的東西。

    我讀的時候,從來不管第一段怎樣,第二段怎樣,或者第一章應當寫什麼,第二章應當寫什麼。

    作為讀者,我關心的是人物的命運。

    我喜歡(或厭惡)一篇作品,主要是喜歡(或厭惡)它的内容,就像我們喜歡(或厭惡)一個人,是喜歡(或厭惡)他本人,他的品質;至于他的高矮、肥瘦以及他的服裝打扮等等,那都是次要又次要的事。

    我向那許多位老師學到的也就是這一點。

    小說讀多了,那些自己喜歡的過了好久都不會忘記。

    腦子裡儲蓄了幾百篇小說,隻要有話想說,有生活可寫,動起筆來,總不會寫出不像小說的東西。

    至于好壞,那是另一個問題。

    就拿我自己來說,沒有人講過我那些短篇不像小說,但是它們中間壞的多,好的少,不用别人講,我自己也知道。

    因為我生活不夠,因為我的思想有很大的局限性。

    我雖然“請”了好多很高明的老師,但是老師隻能給我啟發,因為作家進行“創作”,不能摹仿,更不能抄襲,他必須寫自己的作品。

    常常有好心的讀者過分地信任我,寄作品來要我修改。

    我不熟悉他所寫的人物同生活,簡直不知道應當從哪裡改起。

    讀者們錯誤地相信我掌握了什麼技巧,懂得了一種竅門,因為他們忘記了最重要的東西:充實的生活同對生活的正确的認識和分析。

     這個最重要的東西卻不是能夠從百篇小說和幾位作家老師那裡學得到的。

    隻有一直參加革命鬥争、始終站穩無産階級立場、而且具有馬克思主義世界觀的人才可以說是懂得了竅門。

    但是連他也不能代替别人創作。

    創作是艱苦的勞動。

    我寫了三十年,到現在還隻能說是一個學生。

     我常常向人談到啟發。

    我們讀任何好作品,哪怕隻是浏覽,也都可以得到啟發。

    我那些早期講故事的短篇小說很可能是受到屠格涅夫的啟發寫成的。

    屠格涅夫寫過好些中短篇小說,有的開頭寫大家在一起聊天講故事,輪到某某,他就滔滔不絕地說起來(我那篇《初戀》就是這一類的小說);有的用第一人稱直接叙述主人公的遭遇或者借主人公的嘴寫出另一個人的悲劇。

    作為青年的讀者,我喜歡他這種寫法,我覺得容易懂,容易記住,不像有些作家的作品要讀兩三遍才懂得。

    所以我後來寫短篇小說,就自然而然地采用了這種方法。

    寫的時候我自己也感覺到親切、痛快。

    所以三十年來我常常用第一人稱寫小說。

    我開始寫短篇的時候,我喜歡讓主人公自己講故事,像《初戀》、《複仇》、《不幸的人》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