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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要伸出手來的。

     他離了××分局,擡起很沉重的雙腿在雪道上走。

    他穿的那對皮鞋早舊破了的,在雪泥中浸染了後不單增加了重量,還有點黑色的泥漿滲透進去,把他的隻有一對的棉襪濕透了;他的雙腿真是像鉛一般的重,冰一般的冷。

    他也像患了熱病般的異常的倦怠,他一面走一面昏沉沉的想倒下去。

    不時吹來的拂面的冷風幾次把他從昏迷的狀态中驚醒來。

     阿歡的痛苦的呻吟,衰瘦了的臉頰,病房中的臭熱的空氣等在他腦裡的印象很深刻,這等印象恢複了他的意識&mdash&mdash從昏迷的狀态中恢複了他的清醒的意識。

     &ldquo阿歡!我殺了你了!我太殘酷了把你推倒在雪裡面!我太暴虐了在雪泥道上打了你的嘴巴!在這世界中你算是最可憐的女人了!&rdquo 街道上的行人在喧嚷着。

    這種喧嚷之聲都像在責罵他。

     &ldquo上帝喲上帝!救她!求你救阿歡!求你罰我!求你賜我死!賜我死贖我的罪!&rdquo他閉着眼睛在默禱。

    他無暇研究上帝的存在之有無了。

    他到了這個時候不能不信上帝之絕對的存在了。

    他到了這個時候不能不要求一種超人類的,超自然的力之存在了。

    上帝若存在定能原諒他的苦衷,恕他的罪。

     雪更下得大了。

    他伸手進衣袋裡探索那張拾圓紙币的存在他摸着了衣袋裡面的公債委員的徽章了。

    他摸着了那兩冊認公債票的存根簿了。

    他在雪中停住了足,沉思了一刻。

    他急急的跑到他的一個煙友&mdash&mdash革了職的一個排長&mdash&mdash家裡去。

     他那晚上十二點鐘才回來,臉色像死人般的回來。

     第二天清晨,病院的人帶了病人用的繩床到陳仲章家裡來把阿歡擡進病院裡去了。

    他穿着給雪水濕透了的舊灰色絨長衫,拖着給泥漿滲浸透了的破皮鞋,擔着一把油紙制的雨傘跟在繩床後面送阿歡入院。

    他的容色像送出殡般的哀慘。

     阿歡的被布,絨氈,毛織襯衣一切都是新購的,從C城的最大的洋貨店新購的。

    醫院的庶務員不敢再輕侮他了,隻向他不住的鞠躬。

     阿歡進了病院的第二天,他再跑到城裡的大街上去買了一條很講究的很美麗的毛織披肩和皮鞋回到病院裡來。

     陳仲章坐在阿歡病榻邊的一個椅子上,從衣袋裡取出一張今天的新聞來讀。

    他怕阿歡和看護婦注意他的讀報紙的态度,他不時的流轉着他的神經質眼睛偷望她們。

    他揀本城新聞欄讀了後,仍舊把報紙塞進衣袋裡去。

    他知道縣署允許了他的辭職,另委了梁委員所舉薦的李某接辦他的事務。

    他認得這個姓李的就是梁委員的舅子。

     &ldquo縣署裡的人真能體諒人,預借這麼多錢把你。

    怕是因為你辦事辦得好。

    他們才這樣的看重你,相信你。

    &hellip&hellip&rdquo看護婦出去了後,阿歡像小孩子般的歡喜着對他說。

    他隻能很悲寂的點一點頭。

    他的心裡異常的不安。

    他聽見外面有人高聲的說話,他的心便跳躍起來。

    他像怕給外面的人看見似的,不敢坐近窗邊;但他聽見窗外有特别的聲息時,他又禁不住要伸首向窗外探望。

    他的臉頰也瘦落了&mdash&mdash連病中的阿歡都替他憂慮的那麼樣的衰瘦了。

    他這一天什麼東西都吃不下去。

     阿歡把他買來的帔肩挂在窗面上拼命的賞玩。

    賞玩了一會又取下來加在肩上,把頭歪左歪右的注視。

    最後又要他把那對皮鞋替她穿上。

    阿歡像小孩子般的歡喜得流下淚來了。

     到了中夜,阿歡從夢中驚醒來。

     &ldquo你把那對皮鞋再給我看一看!啊!真好看!多美麗!&hellip&hellip我,我怕沒有穿着那對皮鞋出去的日子了罷!&rdquo阿歡說了緊握着他的手,嗚嗚咽咽的哭起來了。

     阿歡入院後一星期就死了,和他永别了。

    自阿歡入院以來他沒有繼續着睡足兩小時,他隻坐在阿歡身旁。

     他潦潦草草的把阿歡葬在雪的西郊了。

    葬了阿歡的次日來了兩名警察把他帶到縣署裡去了。

     縣署裡的人說,十二月二十八晚上陳仲章和一個革了職的排長,攜着短槍到××村去,假托發行公債票的名義敲了幾家人的竹杠,共勒索了六百多元。

    主犯是陳仲章,從犯是革了職的排長。

    那個排長早逃了,隻捉着了陳仲章。

    他到了縣署裡一經訊問就招了,一句不諱的招了。

     他的雙手給麻繩縛住了,雙足也上了腳鐐。

    還是那兩名警察護送他到監牢裡去。

     灰色的雪像無涯的填塞着天空。

    他什麼都看不見,他隻看見灰色的天空。

     他思念及阿歡的可憐的死了。

    他的心胸像受着刀刺般的奇痛。

    若不是警察守着他,他早要倒在地面痛哭了。

     &ldquo你終把一個可憐的、薄命的女人殺了!你永久不能和她相會了!你的罪也永久不得贖的了!&rdquo無限的嚴肅的上帝的聲音在責罵他。

     &ldquo你今日才知道真有上帝了!你才知道像你這樣的惡人,上帝尚不忍把你永久的棄卻!&rdquo他又像聽見含着無限慈悲的上帝的聲音。

    他擡起給麻繩共縛着的雙手向眼邊拭淚。

     過街的寒風在哀号。

    雪的天空更灰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