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空茫

關燈
,群衆才可能“揭竿而起”。

     因為欲望,便有了革命,有了戰争,有了人與人之間無休無止的争鬥,有了曆史的進步。

    但最後,人人都成了欲望的犧牲品。

     連韋小寶這樣一個在人世混得溜溜轉的“活寶”,也感到了厭倦,終于從心裡喊出: “老子不幹了!” 欲望化的世界是一個立體的世界。

     好與壞,正與邪,是與非,忠與奸,不是能夠截然判斷的。

    在多元的視角裡,它們之間的界線若隐若現,有時甚至了無蹤迹。

     就大的方面而言,康熙是滿清的皇帝,是全體漢人的死敵,但他卻是一個“好皇帝”。

    他對韋小寶說:“明代的皇帝沒有一個能像他自己那樣勤政愛民。

    假定人民的希望是安居樂業,那麼,在他的統治下,人民達成了他們的希望。

    為什麼還要無事生非,想把他趕出中原?隻不過是名份之争罷了。

    ” 韋小寶将這個意思轉述給顧亭林這樣有學問的人,後者也是一時語塞不知何以對答。

     這就注定了壯烈的反清複明運動失敗的必然性。

     再就小的方面而言,同是反清複明,天地會、沐王府、九難各有所主,而李自成則完全是個“造反派”,吳三桂則是反複無常的“奸雄”。

    他們互相指責,自以為是,在旁人看來,吵吵鬧鬧的,内裡卻不免荒唐。

    一個敗落了的王朝,居然還在為“正統”、“名份”争執不休。

     在鄭成功的小政權内,宛如一個縮小的皇宮,骨肉相殘,權貴傾軋。

    在曆史風雲中飄搖的身影,那種跌爬的姿勢,同樣叫人不勝唏噓。

     書中除了像吳之榮這樣明顯的反角,或像陳近南、吳六奇這樣明顯的正角外,大多數人隻是生活中的真實的“人”,無所謂好壞。

    在這樣的環境,他可以成就好事,在那樣的環境,他又可以成就壞事。

    例如韋小寶手下的一些爪牙,或者像鄭克塽、海老公之類的人物,完全看你從什麼角度去判斷。

     至于本書的主角韋小寶,則更是一個難以言說的人物。

     有人贊韋小寶,說他聰明伶俐,辦事妥當;有人罵韋小寶,說他奸詐浮滑,不明忠義。

    幾乎可分成兩派,各有道理,互不相讓。

     現實中是不可能有韋小寶這樣一個人物的:一個小小的孩童,竟然可以在皇宮、官場、異族、秘密幫會的争鬥中,履險如夷,逢兇化吉。

    每一個成名的人物,都被他弄得貼貼服服,言聽計從。

    怎麼可能有這樣的小孩子呢?但當你讀《鹿鼎記》的時候,就覺得他是站在身旁,擠眉弄眼,精靈古怪,伺機向你惡作劇的小頑童。

     相對比梁羽生關于同一曆史時期的作品,金庸的描寫顯然要深刻得多。

    他有意無意地将曆史的全部複雜性,也包括人性的複雜性,呈現在讀者的面前,并沒有作出什麼結論,卻讓人久久地沉思。

     不僅如此,在這部小說中,金庸對于道德的兩難有着獨到的體會,并且将世間的虛僞假象昭示無遺。

     韋小寶用下三濫的功夫去對付茅十八的敵人,救了茅十八。

    而茅十八則告誡他: “這等下三濫的行徑,江湖上最給人瞧不起,比之下蒙藥、燒悶香,品格還低三等。

    我甯可給那黑龍鞭史松殺了,也不願讓你用這等卑鄙無恥的下流手段救了性命。

    ” 韋小寶卻說:“用刀殺人是殺,用石灰殺人也是殺,又有什麼上流下流了?要不是我這小鬼用下流手段救你,你這老鬼早就做了上流鬼啦。

    你的大腿可不是受了傷麼?人家用刀子剁你大腿,我用刀子剁人家腳闆,大腿跟腳闆,都是下身的東西,又有什麼分别?” 這或許有點強詞奪理,卻也觸及到了關鍵問題。

    往深裡想,道德原是遊移不定的,而許多“美好”的幌子,也隻是人類自欺欺人的把戲。

     難怪到得小說結尾,榮華富貴、金錢美女俱一一得手的韋小寶會這樣感歎: “天地會衆兄弟逼我行刺皇上,皇上逼我去剿滅天地會。

    皇上說道:‘小桂子,你一生一世,就始終這樣腳踏兩條船麼?’他奶奶的,老子不幹了!”心中一出現“老子不幹了”這五個字,突然之間,感到說不出的輕松自在…… 行走在人世間,就是難、難、難!無論你做什麼,怎樣做,都不可能圓滿,不可能完美無瑕。

    那麼,最好就是不做,不做才能達臻圓滿。

     《鹿鼎記》對于曆史,對于人世,充滿了諷刺,也充滿了洞察和懷疑,似乎是一部厭世的書。

    或者,換一句通俗的話,是一部看透了人生的書。

    所以,在《鹿鼎記》以後,金庸再也不寫小說了。

     還有什麼可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