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關燈
針還難。

    我把車在空蕩蕩的焉耆大街開來開去,轉了一家醫院和兩家診療所。

    房子裡都亮着燈,值班的卻不見,叫破嗓子也沒人應,反而耽誤了将近一小時。

     “媽的!走!”我氣呼呼地爬進駕駛室。

    “上庫爾勒!那兒有一個我認識的大夫。

    ” 這當兒,孩子的呼吸微弱下來,額頭上滾燙,身上還打着冷戰,已經處在昏迷狀态。

    婦女直淌眼淚,藍色的路燈照着她亮晶晶的淚花。

    她一點主意也沒有了,隻好由着我的主張。

     我加大油門,飛也似地撲向庫爾勒。

    一路上,隻聽見風在縫隙裡尖厲地叫,眼前的公路像立起來了一般,往我們面前直挺挺地倒下來;公路兩邊黑漆漆的陰影一閃而過。

    路上已經沒有車,誰也不妨礙我把行車速度加快到最大限度。

    我還從來沒有開過這麼快的車,隻覺得前車輪在我手掌心裡蹦蹦地跳,好像随時會飛出去一樣。

    我煙也顧不上抽了,兩手捏得汗都冒出來,深怕駕駛盤從手中滑掉。

     車翻越了賀拉山,到了孔雀河邊,水箱裡的水沸騰了,車子嘶嘶地直叫,像一匹被追趕得喘不過來氣的馬。

    我跳下車,一面說:“你别怕,别怕,前面就到庫爾勒了。

    ”一面拿出榔頭,敲碎了一塊冰,把冰沫子撒在散熱器上。

     我深更半夜把車停在這荒郊野外,婦女又露出害怕的樣子,在車座上摟着孩子縮成一團。

    我沒有滅大燈,幹這些事盡量離她遠一點。

    等我上了車,婦女好像松了口氣,第一次用依賴的語調小聲問:“到庫爾勒能找到醫生嗎?” 我說:“能!” 記者同志,人隻要取得了别人的信任,就有股力量催他非要把那事情辦成不可。

    我心裡想,就是醫生鑽到炕洞裡,我也要把他揪出來! 車到庫爾勒,已經是淩晨了。

    我沒有開向醫院,直奔到我認識的那醫生家去拍門。

     “誰呀?誰呀?”拍了半天,醫生醒了,好不高興地問。

     我說:“我呀!你忘啦?……” 這醫生是四川人,去年探親回來,又是棕箱竹籃,又是木器家具,撂在大河沿找不到車,眼看要變天了,急得團團轉。

    那次是我幫他拉回家的。

    當時他千恩萬謝,一定要給我點什麼,我沒有拿,他就說,以後有事找他,他絕對幫忙。

    這回果然用上他了。

     醫生穿好衣裳開開門,迷迷胡胡地:“是哪個的娃兒?是你的娃兒麼?” 我看了看坐在車上的婦女,說“不錯,是我的!你快點吧!” 這一下,醫生清醒了,抖擻起精神,忙着找值班的,找護士,找司藥,終于把他們母子安頓在病房裡。

     沒有我的事了。

    我把車開到“二招”,放了水,尋個房間打了個盹。

    天一亮我就上了去阿克蘇的大路。

     一個星期後,我從喀什回來。

    我想,雖然不是我的事,也應該去謝謝那個醫生。

    我提了五十斤有名的阿克蘇香稻米,跑到醫生家去。

     矮個子醫生一見我,就指着我鼻子笑開了。

    “你搞的啥子名堂喲!”他說,“那上海‘埃亞拉’(埃亞拉:維吾爾語,婦女的意思。

    )說根本不認識你,還要當人家娃兒的爸爸哩!人說‘車船店腳牙,不死也該殺’,你也是沒有一句實話,害得我那晚上連覺也沒睡好。

    ” 我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又問孩子後來怎麼樣了。

     醫生笑着打趣我:“你的娃兒好了,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 卸了車,晚上沒事,聽着招待所裡的人亂拉胡琴、亂唱“樣闆戲”,心裡也好像那胡琴的弦子一樣瞎跑調,總也靜不下來。

    幹脆,去看看孩子吧。

     我提着兩筒罐頭走進病房,一眼就看見她坐在孩子旁邊。

    孩子躺在床上,正指手劃腳地跟她咿呀咿呀地說話。

    這時,我才看清她。

    她并不是“羊杠子”,頂多隻有二十六、七歲,一對大眼睛,臉皮黃黃的,神情帶着一點憂傷。

    當她俯下身看着孩子的時候,我發現她是個很溫柔善良的女人,和那晚上發瘋似地拽着我胳膊時完全不一樣。

     她擡頭看見我站在床前,眼睛忽然一亮,不好意思地說:“那晚上對不起你。

    我是……吃虧吃怕了。

    ” 我說:“沒有啥!孩子怎麼樣了?” 她說:“孩子是急性肺炎,醫生說晚來一步就完了。

    那晚上虧得你……” 她一臉感激的樣子,眼睛裡也潮潮的。

    我倒難為情了,就低下頭來逗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