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關燈
一張黃皮女人臉,搽着厚粉,抹着胭脂,墨描眼眉,頭發流油。

    她上身着紅花鑲白邊褂兒,下身着黑綢褲子。

    她盤腿穩坐炕正中,眼皮耷拉,油頭輕晃,兩個銀耳墜随着動蕩。

     炕前桌子上,置有落滿灰塵的神龛。

    中央的木牌上隸體刻字:“神巫女顯位”。

    圍繞着“神巫女顯位”的是一副對聯,上聯是:“女仙在身”;下聯是:“去災避難”;橫幅是:“有求必應”。

    桌上香火正旺,香煙在屋裡缭繞。

    有個人屁股朝天頭頂地,跪在桌前的地上,一動不動,象是一棵樹根。

    盤坐在炕上的粉臉女人打了個好大的“阿嚏”,鼻涕沖出來。

    她以飛快的速度用手把鼻涕抹掉,嘴接着磨動起來。

    漸漸越動越快,發出象饑餓的老馬蜂叫一樣的聲音。

    過了好一會,女人又打了個“阿嚏”,接着又是一個,這才瞥了桌前向上撅起的屁股一眼,長聲慢氣地說:“仙境已脫。

    起來吧,老東山叔。

    ” 腚朝天頭頂地跪着的老東山爬起來,長舒了一口氣。

    這足有吃頓飯時間的叩跪,把老頭子累得咳嗽起來。

    “怎麼樣,他嫂子?老東山緊張地看着她。

     馮寡婦抽起大水煙袋,三角眼一咧瞥,說,“暫且無難。

    安在。

    我為你向神請的護身符保着你兒子,槍刀不着身。

    ”老東山擦了把頭上的汗水,感動地說:“好,感他嫂子的恩!” “神仙保佑。

    ”巫婆安靜地叫道。

     “對,神仙在天保佑!”老東山向神龛深作一揖。

    他對兒子參軍是到蘇聯去的話完全否定了,因為儒春走後兩個月來過的那信,說在軍隊上很好,叫他放心。

    信上沒談開小差的事,老東山很生氣,想寫信去質問儒春怎敢違反父命,連老子的性命都置之度外,真是個好大膽的逆子。

    但他怕找人寫信露出真情;同時,兒子接到信也要托别人看,那樣就叫上級發現了,想跑也跑不成,所以隻得作罷。

    老東山第一次感到識字的用處,當初不叫兒子上學,是失算了。

    暗認自己又錯做一件事。

     近些日子不見儒春的信息,他又着起急來,向“神巫女”請示來了。

     “他嫂子,俺儒春如今在哪?”老東山問道。

     “在軍隊上。

    ”馮寡婦明快地答道。

     “這我知道,”老東山陪着小心,“我是說,在的地點……” “哦,這個呀——”馮寡婦拖長腔調,暗道:說在哪裡你老東山也識不破。

    “在西面石頭城。

    ”她肯定地斷言。

    老東山疑惑地說:“西面石頭城?他嫂子,我聽人說咱西面都是平川地,沒山哪來的石頭城?” “誰說沒有!”馮寡婦強硬地一口咬定,心裡暗怪自己:說露嘴啦,該說在北面。

    她又莊嚴地說:“老叔子,這是神仙指點,錯不了。

    地名古怪的多着哪!” “對,對!”老東山連忙應道,“我有罪,我不該多嘴!”馮寡婦大口小口吐着濃煙,說:“老叔子,神力也有個時候;護身符長了要減效,住個十天半月的就要請次香,念次咒。

    ” “那就多勞他嫂子啦!”老東山嘴上說着的同時,心裡卻盤算:請她上一次神,買香紙不算,還得搭人情,這次把外甥孫若西送他的一斤酒——他加了點水,換出四兩——奉送給她了。

     “好說,我該為老叔和儒春兄弟盡心。

    不過——”馮寡婦手摸着腰,滿臉苦皺起來,“唉,上一次神,耗我身子可大啦,尤其是請命符,累得腰……上次有家孩子得病求我,人家送那末些雞蛋來,我吃着就好些,可也吃完啦!這幾天……”“我家還有幾個,等會就叫你嬸子送來。

    ”老東山立刻明白她的意思,搶先占個主動,讨個好。

     馮寡婦鼻子眼睛都在笑:“老叔子可就是好,有病盡管找我看,保叫你長壽百歲。

    ” “嘿嘿!”老東山心裡樂開了:“我老頭子反正離進棺材的日子不遠啦,就是擔心兒女。

    ” “我說老叔子,當初知道不好,何必叫你儒春去呀馮寡婦同情地說。

     “事不由己啊!”老東山氣憤地歎息一聲,“唉!”“共産黨就講個自願嘛,你怎麼做不得主?” “這個我知道,”老東山懊惱地說,“誰知和春玲那頭頂嘴說漏了話……唉!” “你怎麼不先求我蔔一卦呀?”馮寡婦關懷地說,“叫我先告訴你,免上那毛丫頭的當。

    ” “說的是,往後可少不了求你。

    ”老東山很是感激,問她道,“他嫂子,你怎麼讓孩子走的?” “為解放呀!”馮寡婦得意地笑起來,“我原先也不讓,可是兒子非走不可,我就鬧得一百斤糧食,才放手啦!我又尋思,兒子走了,村裡得照顧我,管吃管穿,比兒子在家強。

    我現時要是沒吃的,就能挺着腰杆找幹部要。

    再說,我兒子是出民案,講明四個月就回來。

    ” “你打算得倒周全。

    ”老東山欽佩地說,“我要是早自願讓儒春去出長期民案,趕不上參軍的時候就好啦!看看,你兒子出案的期限快滿啦。

    不過如今戰事忙亂,就怕不能如期回來。

    ” 馮寡婦把嘴一噘:“哼,不管戰事不戰事,指導員給我打的保票,到時我兒子不見影,我先找曹振德算帳!”她忽然想起什麼,帶着笑道:“老叔子,你的牛死啦?!”“死啦!”老東山喪氣地說。

    接着就氣憤起來:“不知哪個狗東西使壞心,把牛毒死啦!唉,真是傷天害理!”馮寡婦白了他一眼,挑撥地說:“照我看,怨不得别人,準是曹振德幾個幹部使的壞。

    ” “怎麼說?”老東山驚訝地直起脖子。

     “這還不明白?”馮寡婦翻動着長嘴,十拿九穩地說,“沒老婆的曹振德和缺胳膊的江水山,都連根牛毛也沒有,他們還不是吃夠糠菜,想嘗牛肉,才叫牛倌下毒藥……對吧,老叔子?” “不對。

    ”老東山斷然地搖搖頭,“他嫂子,這話說不得。

    振德幾個幹部惹人生氣的地方是有;可是萬萬不會幹這種事。

    誰踩壞一棵莊稼他們都管得到,哪會為吃肉害牲畜?牛死後他們可焦心啦。

    振德先把自家所有幾棵大小樹截倒,領着大夥成宿不睡做成幾十副擡犁犋①。

    不是幹部他們這一番補救,今年的豆就種不上啦!這件事他們幹部辦得真不壞,真……” “老叔子,”馮寡婦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

    想不到她的挑撥竟适得其反,引起老東山這一套話來,好沒意思。

    “看樣子你也快當幹部啦!”她譏諷道。

     “人家是白,咱不能說是黑的。

    ”老東山心裡反駁,但沒說出口,怕得罪了“神巫女”,隻是把眼睛真閉上了。

     關于這位馮寡婦,是很有些來曆的。

    她有個很肮髒的綽号——“風箱”,意思是她的家門和風箱的門戶一樣,随拉随開,毫無遮擋,進出的野男人非常之多。

    她二十一歲那年,為着不把私生子養在娘家,懷着六個月的胎兒匆忙地嫁給大她十歲的長工江會運。

    村人說馮寡婦和江會運沒在一炕睡三宿,這恐怕有些誇張,但說她沒把身心放在丈夫身上,卻是一點不冤枉。

    這周圍幾個村好串“破鞋”女人的浪蕩兒,沒有沒占過她的炕的。

    江會運老實無能,被人家欺負得簡直明着在他眼前跟他媳婦胡鬧。

    成親後不久,老婆就逼他長年在外村當長工。

    其實在那種冷酷、黑暗的社會裡,人窮年紀大,娶了個不正經又年輕的媳婦,有她那一群有錢的無賴護着,江會運不老實又有什麼辦法呢? 有年除夕,江會運半夜三更從外村回家過年。

    他來到門前,聽到屋裡有男女的說笑聲,可是一推門,裡面立時息聲滅燈。

    他還沒吃飯,衣服又單,朔風寒雪中,凍得直哆嗦,但叫了好長時間門,也不見反應。

     風雪寒夜,江會運怕惹出事來,孤零一身流落在街頭。

    曹振德聽說,把他拖來家,請他吃了餃子,喝了點地瓜酒。

    “你呀,會運!就那末熊?不會教訓教訓那臭娘們!”振德氣憤地說。

     江會運抱着頭,嗚嗚地哭着說:“振德叔,你以為我不氣啊!不,是我不敢惹人家,聽聲音是蔣子金在裡面,惹不起呀!” 曹振德再三鼓勵起江會運,又叫上幾個青年,摸到會運家裡。

    大家誰也不出聲,在被窩裡把蔣子金和那媳婦的眼睛捂上,拖到南山溝,狠狠地揍了他們一頓。

     這次打得夠勁,“風箱”女人皮開肉綻,起不來床。

    蔣子金傷痛怒火燒,但是找不到對頭,又怕嚷出去鬧得不光彩,隻好吃啞巴虧。

    會運媳婦好了傷疤忘了痛——其實,她身上的打傷還沒全結疤,就又和野漢來往了。

    在蔣子金挑唆下,她以給丈夫唱神治病為名,把患病的江會運活活折騰死了。

    江會運的舅舅不依馮寡婦,拖她打官司。

    這風箱女人天不怕地不怕,更加上相好老村長蔣殿人和地主蔣子金的支持,從鄉政府一直和江會運的舅舅打到縣公署。

     神婆女人可算得有本事,馮寡婦到縣過完第二堂的第二天晚上,被縣太爺請到家裡“上”了一宿“神”。

    第三次過堂,縣知事一拍驚堂木,宣告了江會運的舅父欺侮懦弱賢女,罰款三十塊大洋。

    馮寡婦官司打赢後,還在縣知事府内住了幾天,鬧得縣姨太要吞金子要投井……她回來後,縣太爺到浪暖海口巡查鹽務稅情,還特意繞道拜訪過她。

     馮寡婦自江會運死後,就靠着姘頭接濟和上神許願吃飯。

    抗日戰争期間,她分得幾畝地,由長大了的兒子種着。

    她自己卻從來不幹活,四十開外年紀還穿紅挂綠,搽胭脂抹粉。

    當然,馮寡婦這種生活方式和生财之道,自從八路軍來了之後,大大煞了風景。

    政府雖然沒明令限制她的作為,但是社會風尚的改變,人們意識的改變,使她不能象過去那樣肆無忌憚地胡作非為。

    更加上她的一些老姘頭——諸如蔣子金、蔣殿人之類都倒了下去,使她的生活用度又受到抑制。

    如此等等,象她這一流的人,反對民主政府是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