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舊地重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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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說江淮口音的人在屋子外面叫了起來:&ldquo亞英,你們老大來了嗎?&rdquo亞英笑道:&ldquo李經理,你來得正好,我們老太爺在這裡。

    &rdquo說話時,李狗子進來了。

    這時他已不是昨天穿西服那個打扮了,身上穿一件藍湖绉的狐皮袍子,兩隻袖口向外卷起了一寸寬,卷出了裡面白綢小衣的袖子,左手拿着淺灰色絲絨笠形帽,右手拿了一根朱漆藤杖,口裡銜了大半截雪茄。

     老太爺原聽到李經理這個稱号,就沒有想到他是熟人。

    這時他走了進來,隻覺得是一個肥粗的大黑個子,秃着和尚頭,而衣冠又是上海富商的樣子,倒像是個工廠的老闆,便站起來點了個頭。

    究竟這李狗子還不能完全忘卻前事,他看到區老太爺那副慈祥而又嚴肅的樣子,和當日在南京所見無二,隻是蒼老一點罷了。

    既然想到了南京,那就不便忘了自己的身份,于是也不伸出手來握了,兩手抱了帽子和藤杖,作了一個揖笑道;&ldquo老太爺還認得我嗎?上次遇到大先生,曾和你老人家帶過一個口信,總想過來拜訪,一直沒有走得開,不料在這裡倒見着了。

    &rdquo 老太爺想起來了,這是南京拉包車的李狗子,便&ldquo哦&rdquo了一聲,立刻回揖道:&ldquo記得,記得!一直想到貴公司去奉看,我又少進城。

    好在和孩子們常見面,已經教他們向李經理深深的緻意。

    &rdquo李狗子将手杖和帽子都放下了,聽了這話,兩手抱着拳頭,拱齊了胸口,彎了腰道:&ldquo你老人家這樣說話,我怎樣敢當!我也是托福,作了幾票生意,手邊稍微順一點。

    老李還是老李,你老人家叫我一聲号,已是很賞臉了,怎麼還這樣稱呼?&rdquo老太爺一想,這可真慚愧,我哪裡知道你是什麼号,便點頭笑道:&ldquo請坐吧。

    本來就是經理,這也不是什麼過譽呀!&rdquo 李狗子在身上一摸,摸出一隻扁皮盒子,裡面插了一排白錫紙卷了中腰、加貼紅印花的粗大雪茄,一齊送了過來,放在桌角上,笑道:&ldquo請你老人家嘗嘗。

    這還是香港轉進口的真呂宋煙。

    &rdquo老太爺吸過西門博士的舶來雪茄以後,又是很久不嘗此昧了。

    現在李狗子擺了這許多珍品在面前,自不免順手抽了一支來看。

    李狗子坐在下手椅子上笑道:&ldquo老太爺,若是喜歡這個,連皮匣子都送給你老人家吧!&rdquo老太爺笑道:&ldquo這如何敢當,君子不奪人所愛!&rdquo李狗子道:&ldquo這也太值不得提起了。

    我家裡這樣的雪茄,還有一點,我明天專人送到這裡來。

    老太爺明天還不下鄉吧?老太爺道:亞英在外面日子很久,他母親很不放心,我想明天一早同他下鄉去。

    &rdquo李狗子兩手拍了皮袍子笑道:&ldquo那不行!今天晚上是要奉請老太爺喝三杯,館子裡不便喝酒,就請到敝公司三層樓上去喝吧。

    ――還要聲明一句,今日中午,本約了大先生吃午飯的,沒有想到老太爺會來,不成敬意,順便也請老太爺去,晚上才是專請。

    明日中午呢,我猜着褚經理一定要請的,他老早就約了我,要到老太爺公館裡去拜訪請教,如今知道老太爺來了,他有不請老太爺的嗎?&rdquo說到褚經理,區老先生就知道是在南京開老虎竈賣熱水的老褚。

     老太爺道:&ldquo我是要當面謝謝你,上次蒙你的好意,對我頗有點周濟,真是受之有愧。

    &rdquo李狗子抱了拳頭連拱兩個揖道:&ldquo你老人家怎麼這樣的說,巴結還怕巴結不上呢!我們這些人的出身,是瞞不了你老人家的。

    &rdquo說着,他回頭向門外看了一看,低聲笑道:&ldquo我們不懂的人情和世故,都還多着呢!我們一定要找個老前輩當我們高等顧問。

    還有一層,到了如今,我們才知道一個人不認得字,不便的地方太多了,不瞞你老人家說,生意我們算是做通了,這一輩子吃飯穿衣,大概不會發生什麼問題的。

    就是我們不認得字,處處受人家的欺,不用說訂合同這些大事了,就是開一張發票,也要看管帳先生的顔色。

    &rdquo老太爺道:&ldquo李老闆在這種情形之下,應該請一位很可靠的文書先生才好。

    &rdquo這句話好像說到他心坎裡去了,哈哈一聲笑着,兩手同時拍了大腿站起來,大聲道:&ldquo老先生你這句話,可不是說着了嗎!我和褚經理就都這樣想着,若是大先生肯把公務員辭了,我們一定請他。

    不敢說是文書,就算是我們的老師吧。

    我們有這樣一個老師,什麼都可以放心,就決計共奉送大先生車馬費每月一萬元。

    隻是有點格外的請求,就是大先生管理兩家公司文書之外,每天教我們幾個字。

    &rdquo說到這裡,似乎有點難為情,微偏了頭望着老太爺,把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條縫。

     老太爺笑道:&ldquo請坐,請坐。

    這樣大的薪水,你還怕請不到好文書嗎?隻是亞雄幹了公務員十幾年,一旦把這麼多年的成績付之流水,他也不能不考量。

    這是他一生出路問題,我也不能十分勉強他。

    &rdquo李狗子不曾坐下,依然站着說話,他道:&ldquo那自然,是要得到大先生的同意。

    不過趁着老先生在這裡,可以請老先生勸說兩句,你老人家不要說出了這樣多的薪水,就可以請着好文書先生,像大先生這樣貼心的人,那是難逢難遇的。

    現在我和褚老闆各請了一位文書先生,合算起來,薪水也差不多過萬了。

    我們總要看他們的顔色,好像就是恥笑我們不配請他。

    嘿!年輕的人若不肯念書,那真是該死,我就是個榜樣。

    &rdquo說着,他又重重地伸手拍了一下大腿。

     正說着,亞雄果然應約前來,一見父親來了,自是歡喜。

    還沒說話,隻見李狗子抱了拳頭,打着躬笑道:&ldquo有希望,有希望,我猜着大先生不見得會賞光的。

    現在既是來了,那就肯吃我的飯,請一頓飯肯來吃,那麼,就是以後請吃飯,也可以賞光的了。

    時間到了,請,請!我們這就吃飯去。

    &rdquo亞雄走進來,聽到他這一頓說話,倒有些莫名其妙,隻是呆呆地向他望着。

    老太爺笑着把他的意思解釋了。

     亞雄笑道:&ldquo叨擾李經理一頓飯是一件事,給李經理幫忙,那又是一件事。

    &rdquo李狗子把放下的帽子和手杖一齊拿了起來,又拱了手笑道:&ldquo話不在這裡說,吸鴉片煙的人,鴉片燈下好商量事情,吃酒的人,好在酒杯子邊上商量。

    我們就走吧!&rdquo亞雄笑道:&ldquo李經理的性子還是這樣爽快,恭敬不如從命,我們就跟着你走吧。

    是哪一家館子?&rdquo李經理将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比了一個圈圈,在嘴上親了一親,笑道:&ldquo在館子裡喝不痛快,到我們辦事處去喝。

    雖然路多一點,不要緊,出門去,我們就叫車子。

    好了,老太爺,請,請!&rdquo說着他就微彎了腰,作出等侯的樣子。

     區家父子三人,因為他這一份恭敬,隻好受着他的約請,大家坐了一輛人力車,到一個岩口上停車,老太爺不覺&ldquo呀&rdquo了一聲道:&ldquo這是舊地重遊呀!我們從前住的房子,不就在這坡子下面嗎?&rdquo亞英站到坡子口上,向岩下面望了一望,見新辟的一條石子馬路,老遠的翻過了一個小山崗,奔到了岩腳,原來那些住宅區的人家,卻少了一半。

    倒是棕黃色的草頂矮房子,左一叢,右一叢,在那曠大的敞地上散布着。

    便回頭向老太爺笑道:&ldquo這讓我們不禁感慨系之了。

    &rdquo 李狗子正忙着和客人找轎子,并沒有理會他們在談話。

    他找了轎子,回轉身來,見老先生左手摸着胡子,右手握了手杖,撐住地面,放在身後,隻是向坡子下面出神,便笑道:&ldquo老太爺,你看下面的坡子不是很陡嗎?其實我們若坐汽車兜了一個圈子,還是可以去。

    如今就是汽油不好買,大小車子有的是。

    請坐轎子吧。

    &rdquo老太爺笑道:&ldquo這個地方,我們住過一個相當的時期,所以看着有點出神。

    下坡路不用坐轎子,我們走下去吧。

    &rdquo李狗子笑道:&ldquo走下坡路,看去好像不吃力,到了重慶來,我們也就有了經驗,下坡路走得多了,那腳杆子和腳後跟,震得人一颠一颠的周身都不受用。

    &rdquo老太爺笑道:&ldquo這話是對的。

    可是什麼困難事情,都可以被習慣克服。

    我們先來重慶一步,又是一來就住在這上下坡的所在。

    每日上下坡,至少也有兩次,所以我倒不怎麼感到困難。

    将來回到下江去了,我這兩條老腿,倒還可以和人賽一賽跑。

    &rdquo 老先生說這些話,自是無意的。

    亞英聽了,恐怕李狗子誤會這是打趣他的,便插嘴道:&ldquo我們倒要看看這些舊日鄰居,敵機炸後生活成個什麼樣子了。

    還是走的好,要不然,家父出門,總也是坐車子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