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舊地重遊

關燈


    這是未便裝糊塗的,便向前一步,點了個頭笑道:&ldquo朱小姐,好久不見,你好?&rdquo 朱小姐身上,穿着薄棉袍子,看到了熟人,向她手上大衣注意着,便先紅了臉,勉強點點頭道:&ldquo真的,好久不見,聽說你發了财了。

    &rdquo她說話時,覺得站在這拍賣行的櫃台邊,是很大的嫌疑,便很快地掉轉身來,要向外走。

    和她同行的那個女子,很了解她的用意,也就跟着走了過來。

    但她在這匆遽之間,烏眼珠子轉了兩轉,似乎有了一點新念頭,便鎮靜着把臉上的紅暈褪下去了。

    她站定了腳,向随着走來的亞英笑道:&ldquo不是聽說你到仰光去了嗎?&rdquo亞英道:&ldquo到仰光去的是亞傑,不是我。

    他回來過一次的,沒有見着他嗎?&rdquo朱小姐在臉上現出一種憂郁的樣子,将兩條纖秀的眉毛緊蹙到一處,但立刻又微微露着牙齒一笑,微微搖頭道:&ldquo你不知道他現在的态度嗎?&rdquo亞英笑道:&ldquo亞男常念着你,見過沒有?&rdquo朱小姐點頭道:&ldquo她倒是很好,隻是你府上喬遷到鄉下去了,我無法遇見她。

    &rdquo 這位朱小姐一面說話,一面向亞英周身上下打量着,把上面牙齒微微地咬了下嘴唇,然後點頭道:&ldquo你現在是開公司呢,還是開寶号呢?&rdquo亞英已想到她現在的境況了,笑道:&ldquo既不開公司,也不開寶号,說來你未必相信,我挑着一副籮擔在鄉下趕場,作小生意。

    &rdquo朱小姐鼻子聳着哼了一聲,笑着搖搖頭道:&ldquo年頭兒真是變了,有穿着這一套漂亮西服,挑籮擔趕場的嗎?&rdquo 那位同行的小姐聽了這話,笑着把頭一扭,長圓的白臉兒,漆黑的頭發,在這一笑中,格外透着妩媚。

    亞英笑道:&ldquo這是亞傑穿剩下的西服,分給了我一套,這也算不得什麼排場。

    &rdquo他說這話,是替他兄弟再試一試朱小姐的态度,看她到底是親近,還是疏遠。

    朱小姐本已站定腳,聽了這話,又向拍賣行外面走了兩步,臉上帶了一些微微的笑容,點着頭道:&ldquo我早知道他發财了。

    他常回重慶來嗎?&rdquo亞英道:&ldquo不多幾天走的。

    他回來總是很短促的幾天,也沒有工夫去看你。

    &rdquo朱小姐淡笑了一聲道:&ldquo他看我作什麼!亞男怎麼樣?她現在經濟問題解決了,可以到大學裡去,把那一年半學業念完了。

    &rdquo亞英道:&ldquo她很想念你,你何不到我們家裡去玩玩?她還有點東西要送你呢。

    &rdquo 朱小姐低頭一笑,又沉默了一兩分鐘,然後向亞英笑笑道:&ldquo你先帶個信去謝謝她,下鄉是沒有工夫。

    她進城來,若是肯來和我談談,我是十分歡迎的,我們總是老朋友呀。

    &rdquo她正在這樣連續地向下談話,那位同行的小姐站在拍賣行門口,半側了身子,一隻腳已跨到大門外,回轉頭來向朱小姐望着,隻管皺了雙眉,微微地笑着。

    朱小姐再向亞英點了個頭,連說&ldquo再會再會&rdquo,就挽了那位小姐一隻手一路走了出去。

     亞英覺得朱小姐的态度,很有轉圜的可能,大可以回家去給亞傑寫一封信,報告他這一段好消息。

    可是那一位小姐,笑嘻嘻地跟了她走,也很有趣,可惜不知道她姓什麼。

    他這樣想着,就把向拍賣行裡搜羅物品的念頭打消,立刻走出來,想跟着朱小姐再走一截路。

    可是人家到拍賣行來,其目的和他正相反,很不願再碰到熟人,已經匆匆地走得不見人影了。

     亞英帶了三分怅惘的心情,慢慢地走回旅館,就在床上躺着,意思是要等亞雄來同赴李狗子的那個約會,而且他也急着想見妹妹亞男,好和亞雄商定了,今天就回鄉探望雙親。

     然而父母對兒女之心,是比兒女愛父母更為迫切。

    當天正午,他在旅館裡面等候得有點不耐煩的時候,卻聽到茶房在門外道:&ldquo就在這間屋子裡。

    &rdquo随着這話,門上敲了響,有個蒼老的聲音,而且帶些抖顫,叫了一聲&ldquo亞英&rdquo。

    他一驚,這是父親的聲音呀,立刻跳向前來,将門打開了。

    隻見區老太爺,身穿半舊灰色布棉袍,頭上戴着呢帽,一手提了旅行袋,一手提了手杖,站在門外。

    他不覺直立着,低聲地叫了一聲&ldquo爸爸&rdquo,便彎腰接過手杖和旅行袋。

    老太爺進來了,對屋子周圍看着,見有沙發,有寫字台,又有很好的床鋪,便道:&ldquo這房間是上等房間呀!你們現在都學會了花錢。

    &rdquo亞英立刻将桌上的茶壺,提起斟了一杯茶,放在桌角上,笑道:&ldquo這是剛泡的熱茶,你喝一杯吧!&rdquo老太爺且不喝茶,手扶了桌沿,向亞英臉上望着道;&ldquo你果然過的還不錯。

    你這孩子的脾氣越來越不對,到了重慶,還不回去看看父母!&rdquo亞英笑道:&ldquo原來預備今天下午回去的,您老人家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裡呢?&rdquo老太爺道:&ldquo我也不能未蔔先知呀!你知道你那香港的二姐夫林宏業要來了,我在今早上和亞雄通了個長途電話,問他來了沒有。

    他就告訴我你到重慶來了。

    你要知道你母親是十二分挂念着你。

    我立刻在家裡取了個旅行袋,就趕上了汽車站,恰好有一班車子要開,一點沒耽誤,我就來了。

    你應當知道父母對于兒女,是怎樣的放在心上,隻要兒女不把父母抛棄了,父母是會時刻記挂他的。

    &rdquo 亞英見父親來到,心裡已經受到很大的感動,再聽到父親這話,簡直是怔怔地站着,說不出話來。

    區莊正又向屋子四周看看,再向兒子身上看看,點點頭道:&ldquo我知道你可以自給自足了。

    士各有志,我也無須再說什麼,見了面,我就高興。

    &rdquo亞英道:&ldquo我的意思,上次已經托大哥向爸爸說了。

    這樣的作風,我知道辜負父親的庭訓,好在我并不打算永遠這樣幹下去。

    &rdquo說着,在西服袋裡掏出了一隻鍍銀扁盒子,将盒蓋子掀開,裡面滿滿的盛着整齊的兩排煙卷,将手托着送到老太爺面前來。

    老太爺且不接煙,搖了搖頭笑道:&ldquo我覺得我以前的主張,是不錯的,不要你們年輕的人賺到那比較容易的錢。

    以前你是不吸紙煙的,如今你就在紙煙拚命漲價的時候,學會了吸煙。

    &rdquo說着,歎了一口氣。

    亞英将煙盒放在桌子角上,找了一盒火柴,也放在那裡,笑道:&ldquo我沒有敢忘本,這煙是應酬朋友的,說起來你會不肯信,如今作生意的人,講起應酬來,比以前官場還要殷勤。

    沒有相當的應酬,交不到朋友,也作不到生意。

    &rdquo 老太爺雖然不贊成兒子吸煙,可是一回頭看到桌子角上煙火齊全,就情不自禁地拿起一支來吸着了,身子靠在椅子背上,将腿架起來,手夾煙支在嘴邊,閑閑的噴了一口煙,微笑道:&ldquo現在你這樣作生意,就算順着這個不正常的潮流吧,我也不反對你,可是到了戰後,你打算怎樣呢?人生在世,一半是為了自己糊口,一半也應當為别人盡點義務,用科學的眼光分析起來,商人是為别人服務的精神少,而剝削别人的精神多,尤其現在的商人,借着抗戰的機會,吸着人民未曾流盡的血以自肥。

    &rdquo 亞英還是站在那裡,向他父親笑道:&ldquo你和大哥的話一樣,把商人罵得一錢不值、其實商人如拿着合法的利潤,也無可非議。

    &rdquo老太爺将手一拍大腿道:&ldquo利潤這一名詞,根本就可以考量。

    生産者出了血汗,制造貨品供給大家,消費者又把他血汗換來的通貨,向生産者去換取貨品。

    這是生産消費兩方面最公道的義務權利對待,這和商人什麼相幹!商人用一元錢在生産者那裡販了貨品來,卻以二元錢的價格賣給消費者,他從中這樣一轉手,白白的賺甲乙兩方一元價值的血汗。

    這就是他的利潤!&lsquo利潤&rsquo這兩個字,還怕不夠冠冕,又在上面加上&lsquo合法的&rsquo三個字的形容詞,一切罪惡,就在&lsquo合法的利潤&rsquo一句話下進行。

    你不要以為老頭年紀這樣大,思想怎麼&lsquo左&rsquo起來了,其實我的思想還是很舊的,我在你們小的時候,不就教你們一些正心、修身、齊家、治國的那些孔門哲學嗎?我和你大哥今日之所以有這番對于商人剝削的感想,都是三年來實習着社會學最現實的一課得來的經驗。

    你看有許多不像樣的人渣,自從他們一作了國難商人,就成了上流人物,我們這讀書數十年的人,作人知道作人的道理,作事知道作事的道理,而反在形式上變成了人渣!整個社會的經濟動态,都受着這一群人渣的影響&hellip&hellip&rdquo 這個結論還不曾講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