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招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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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爺、二爺疏分了麼? 不是,如意似乎回憶起什麼來,不由微笑道,那時候兄弟們倒是親熱,招福、進寶一母所生,性格兒卻不一樣,進寶淘氣得出奇,不過比你六爺還差着些。

     明珠紅着臉啐了一口,誰的六爺?二爺就是這樣不正經。

     如意笑道:招福雖然聽話,卻是個沒主見的,事事都讓進寶拿主意,跟着闖了不少禍,他又是兄長,師傅的責備都是他擔着,沒少挨打。

    後來驅惡、辟邪也進了宮,招福和進寶歲數既長,已知沉穩,兄弟間都有看顧。

    後來,他望着院中第一滴雪珠濺濕廊下紅漆欄杆,不由喃喃道,便到了皇上大婚那年 小順子在一邊低下頭去,沒了平時的雀躍,神色閃爍縮在角落裡。

    明珠在寂靜中轉眸相看,忽而發現,當如意不笑的時候,嘴角原來是這樣抿成靜靜的冷酷。

     二爺 哦。

    如意緩過神來,仰頭看了看天色,後來便是慶熹四年,皇上大婚,重置坤甯宮,内府供應庫少不了采買玉石,想到招福是玉匠家出身,又極會賞鑒,便遣他去了台州。

    那年招福隻有十八歲,得了這個差事便魂不所屬,關起門來和進寶商量了一晚上。

    師傅覺得不妥,叫辟邪暗中相随,将招福所作所為報與師傅知道。

     明珠抽了口冷氣,難道三爺是回去報仇的麼? 如意點頭道:正是。

    他到得台州,将仇家蒙冤下獄,仗死堂前。

    如此還不算,竟鎖拿了幾個仇家十多個童子,自開刑堂,私宮良家子弟。

    辟邪見他逼得仇人家破人亡,尚念及冤冤相報,也是對方活該,但見他要如意長歎一聲,我等宮裡人,知道這是缺德陰損的手段,自己九死一生,受了多少苦熬過來,又在這種見不得人的地方提心吊膽地掙命,如何還要強加于幼童?縱然與上一代有何等仇怨,也不至于白害了十幾個少年。

    就算我們多年的兄弟情分,在這件事上,我還是挺瞧不上招福進寶。

     明珠掩面顫聲道:六爺他可阻止了麼? 呵呵,如意搖頭苦笑,辟邪不懂事,氣紅了眼,湧身入内,三言兩語不合,便與招福大打出手,到底那時隻有十五歲,不知輕重,最後竟下重手将招福數條經脈震斷。

     原來如此!三爺的武功就這麼廢了?明珠歎道,自那以後兄弟之間便結仇了? 如意道:不止如此。

    你想招福要入宮比辟邪早了五年,何以十數着後便被他重傷?自那日起,招福、進寶才知辟邪所學的和衆人不同,師傅原來竟是如此偏心,有了這個念頭,還能和師傅親近麼?當日他們從台州回來,招福已是廢人,還能對他如何?師傅便惱怒辟邪,将其重責。

     明珠訝然道:為什麼? 隻看今日我們兄弟的下場便知了一個師傅教出來的,總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就算招福在外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事,同門師兄弟隻能替他遮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怎麼能吵得驚天動地?師傅怒辟邪,是因他惱怒之下便沖動傷人,師傅傷心自己幾年心血白費,對我道,想不到他也是個不成器的庸才。

     明珠打了個寒噤,道:不知二爺說的重責,是什麼意思。

     那還用說麼?如意道,任是辟邪當年内功底子不弱,又加血氣方剛,也不過挺了一半責罰,驅惡和他本是拴在一起的螞蚱,另一半便是驅惡替他挨打。

    正值盛夏,師傅不許辟邪進屋、不許辟邪吃飯,都是驅惡在一邊陪着。

    那天我就在這廊下站着,看見驅惡遍體鱗傷,已不能行走,隻抓着辟邪的衣服,想把他拖到樹陰底下去,這麼一段路,便讓他忙了小半個時辰。

    如意展顔微笑,輕歎道,哎,驅惡 明珠微微有些哽咽,俯首撥弄水面上的茶梗,道:無論如何,六爺能救得十幾個幼童,也是功德無量。

     如意道:也沒有都救下來,還是有四個孩子淨了身。

    一個在進京路上便死了。

    那時大師兄已在乾清宮當差,活着的孩子裡,最大的一個便給了他做徒弟,那便是小合子 什麼?明珠吓了一跳。

     如意接着道:第二個叫小旺子,本來要給我,我是個懶散的人,照顧好自己便不錯了,哪裡還有閑心帶徒弟?所以便給了招福。

     明珠道:那豈不是羊入虎口? 要是招福心眼豁達些,那孩子還能活到今天,可惜進宮頭一年便說他偷了坤甯宮的東西,被招福活活打死。

    最後一個不過八九歲,不知為什麼,死活拉住辟邪的衣服不放,也不說話,也不哭,聽這埋汰樣兒,便知道是那個兔崽子無疑了。

     明珠順他手指的方向,果見小順子躲在角落裡偷偷用袖子抹眼淚。

    如意道:哭什麼?真是個沒出息的。

    這裡進來的人哪個身世比你強?你見過别人整天哭天抹淚的麼?小心你師傅看見。

     是。

    小順子紅着眼睛替如意和明珠換了新茶。

     如意看着大雪終于飄下,緩緩道:給姑娘講了個不好聽的故事,别怪我。

    姑娘隻是記得,這回招福倒楣,要說兄弟裡最不是滋味的,便是辟邪了。

     也許吧。

    明珠黯然歎息,和如意一樣望着天空出神。

     到了掌燈時分,明珠在西廂炕桌上布下酒菜,辟邪已醒,懶洋洋拿着筷子把弄,一會兒吉祥和如意也來了,不知哪裡來的興緻,吃了幾鐘酒,兩人便拉着辟邪劃拳,辟邪不擅這個,連輸了幾盤,逃酒不過,被如意按在炕上灌酒,吉祥難得也在湊趣,屋裡笑鬧成一片。

    小合子出去了一下午,這時打起簾子進來,抖掉鬥篷上的雪,上前道:師傅。

     原本鬧得厲害的三兄弟都突然靜了下來,吉祥回頭道:說吧。

     三師叔下午在裡馬房自缢死了。

     屋内的人似乎早就料定了招福的命運,隻是哦的一聲。

    吉祥将手中的酒飲盡,忙着穿鞋,我去找進寶,替招福收殓了,安排人發送回台州落葬。

     小合子道:師傅,這便不用了。

    萬歲爺已得了消息,十分震怒,命裡馬房的人用席子卷了三師叔的屍身,弄到小西門外的牆根下火化,挫骨揚灰 什麼時候去的。

     有一會兒了。

     如意扶住辟邪的肩膀道:你去不去呢?還能見上最後一面。

     辟邪撐着炕沿似乎有些眩暈,道:小順子,拿二爺和我的衣服來。

    說着也下了炕。

    小合子又轉身出去給康健送信。

     外面雪是下得大了,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兄弟三人各執了燈籠,在雪中往西跋涉,靜悄悄無人說話。

    吉祥在最前,和門前侍衛招呼了一聲,三人穿過小西門到了皇城和宮城間的西大夾道裡。

    這邊雖叫夾道,卻是地面開闊,又沒有房舍,此時燈籠舉高了,也照不出什麼前途來,隻是天地混沌幽深一片,不知身在何處。

    摸着牆根,三人再向北行,朦胧見前面火光照亮眼前紛飛白翎,都是一驚,忙展開身法飛奔掠去。

     辟邪被風嗆的微微有些氣喘,火堆前收住腳步,見火裡的屍首早縮成了一團,沒了人形。

    康健在火前悄悄地拭淚,無聲自語着什麼。

     遠遠的,進寶轉過臉來,冷冷地看了辟邪一會兒,一言不發地轉身走入大雪白花花的黑暗裡。

     稽首本然清淨地,無盡佛藏大慈尊,南方世界湧香雲,香雨花雲及花雨,寶雨寶雲無數種,為祥為瑞遍莊嚴,天人問佛是何因,佛言地藏菩薩至,三世如來同贊歎,十方菩薩共皈依,我今宿植善因緣,稱揚地藏真功德 康健凍僵的手指撥弄瑪瑙佛珠,輕細的詠頌聲在烈風中斷斷續續飄來,辟邪順着沖天火光仰頭相看,覺得似有陰魂被雪天攝入蒼穹之中。

     慈因積善,誓救衆生,手中金錫,振開地獄之門。

    掌上明珠,光攝大千世界 地獄麼?辟邪微笑,他不知招福的靈魂會去哪裡,但是自己的靈魂早已注定了去向,他慢慢張開雙唇,用自己也聽不見的聲音道:智慧音裡,吉祥雲中,為閻浮提苦衆生,作大證明功德主。

    大悲大願,大聖大慈,本尊地藏菩薩摩诃薩